正文 第二十一章 唯有相思似春色

荒城已被夜色籠罩,疲憊到極至的居民們都已進入夢鄉——儘管,他們的臉上還帶著淚痕。

而地底之城,卻依舊籠罩在昏黃的夕照下。

相思靜靜地躺在一堆枯槁的藤曼中,這些藤曼極長極細,落滿塵埃,在夕照下呈現出一種銀灰的色澤,縱橫交織,就宛如一張頭髮編製的巨網,將相思緊緊裹住。

相思眉頭緊蹙,似乎在昏迷中仍能感受到巨大的痛苦。她單薄的衣衫被劃開極細的口子,肌膚上隱現出道道痕迹。

她躺在一座廢棄的宮殿的核心。

這座宮殿座落在那圓形巨坑的中央。方才從上往下俯瞰,並不能窺知全貌,只有來到它之中,才明白它是如此高大宏偉,遠遠超過了這座地底之城的任何建築,也超出了常人的想像。

也許,只有諸神,才能創造出如此偉大的奇蹟。

無數巨大的石柱宛如直入雲霄般,無論如何仰望,都很難看到穹頂。重重疊疊的迴廊、巨大的雕梁、整快岩石雕成的獸首、精緻的閣樓……都在目光所及之內,錯落有致地鋪陳著,向一切置身其下的人,盡情展示著它的威嚴與奢華。

只是,這座無比宏偉的宮殿已經支離破碎。

一個巨大的空洞穿越穹頂而入,直達地心。原本雕繪著諸天星辰之圖的穹頂被生生撕裂,宛如傳說中在天戰時碎裂的蒼穹。

無數巨大的裂隙從空洞處向劫後餘生的穹頂蔓延,展開了一張恐怖的巨網。巨網下,一半的石柱已然裂開,剩下的那一半也大多傾斜,華麗繁複的宮室卻成為一座巨大的廢墟,懸停在頭頂,隨時都可能坍塌!

漫天細如髮絲的藤曼從每一處裂痕中心生長出來,縱橫張布在這搖搖欲墜的宮殿中,在這廣大的廢墟中鋪開一張張蒼白的蛛網。

相思正沉睡在層層蛛網的包裹下。

重劫靜靜地坐在她身邊不遠處,身下是一道大地裂痕。

這道裂隙撕開了宮殿中數尺厚的白石地板,直入岩土。它並不寬,只有數尺,即便常人稍稍用力也可跨過,但卻極為深邃,裂痕底部竟有隱隱紅光傳來,彷彿是一柄尖刀,已深深刺入了大地的心臟,殷紅的鮮血從傷口滲出,千萬年不曾癒合。

他就坐在那道地裂的邊緣,修長的雙腿隨意懸在裂隙中,似乎也成為殘破宮殿的一部分,隨時都要墜落。

重劫臉上蒼白的面具被地底的紅光照出點點痕迹。他看著相思,目光空洞而哀傷,似乎陷入了無盡回憶。

炙熱的氣息從裂縫中湧出,將他身上那襲極其寬大的白袍掀起,又狠狠拋開。重劫似乎毫不在意灼人的熱浪,只緊緊簇擁著身上的白袍,久久沉思。

他那如雪的長髮在熱風中飄揚,幾乎與四周滿天的銀色藤網融為一體,襯得他的身形更加纖細瘦弱,彷彿無盡廢墟中,一道蒼涼的月痕。

相思就沉睡在裂痕對面。他隔著不遠的罅隙,默默注視著她,彷彿一隻織網的妖精,久久打量著淪入網底的獵物。

他身後不遠處,矗立著一座早已坍塌的神像。

那神像已蕩然無存,只剩下了一方蓮台基座。從基座來看,這尊神像似乎並不高,大概只有真人大小,與這座宮殿的無盡宏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正是阿修羅王宮中,創世之神梵天的唯一法像。

若不是親眼所見,誰能相信,這恢弘如神跡般的宮殿,供奉的竟然只是一尊真人大小的神像?

蓮台只有數尺,並沒有誇張的雕飾,看去真切近人,彷彿一朵剛剛從橫塘中採擷下的蓮花,還帶著清晨的露氣。

蓮蕊的中心處,是一道極為清晰完整的箭痕,從箭首到箭尾,完全沒入石中。從箭痕的形跡來看,並不特別長大,未到三尺。很難想像宮殿穹頂上懾人的空洞竟是由它造成,更不要說地上那巨大的深坑和滿城無邊無際的廢墟了。

箭身已然消失,只剩下焦灼過的痕迹,彷彿一條無形的長蛇,還沉睡在蓮座中。

這白石雕成的蓮台就沿著這箭痕裂為八塊,卻又被小心地拼合了起來。

無法拼合的只是蓮台上的神像。

神像已化為散落的碎塊,最完整的也不過拳頭大小,在蓮座四周分為數十堆,按照一定的次序堆積著。尚存的部分依稀可以看出,這些碎石分別是神像的手臂、頭顱、法器、坐騎……顯然它們已經被精心地整理過,卻最終無法重塑還原,只得分門別類地堆在一起。

石堆旁放著一尊琉璃缸,盛著幽綠的汁液,看上去粘稠而透明,大概是某種膠質。

裂身千萬的碎屑,靜靜地躺在琉璃缸中透出的碧光里,彷彿還在訴說,這座宮殿的主人曾埋首在這堆碎屑前,做過多麼瑣碎而繁重的工作。

不知多少代的阿修羅王曾日夜勞作,試圖拼合這尊神像。

然而這些工作卻只是徒勞。

死一般的寂靜從兩人之間躍動的紅光中蔓延開來,整個宮殿彷彿陷入了無盡的絕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卻再不會有絲毫改變。

良久,重劫嘆息了一聲,從那道深深的地裂邊緣起身。

他緩緩走到神像面前,從最大的一堆碎屑中,撿出幾塊較大的碎石。他輕輕拂去碎石上的塵埃,將它們深深浸入琉璃缸。待幽綠的汁液將石塊浸透,才小心翼翼地拼合到一起。

他的動作輕柔而熟練,彷彿已經重複了上千次,哪怕閉上雙眼,他也能清楚地知道每一塊碎屑本來的位置。

他俯身拼合碎石,蒼白的長髮垂下,一次次擋住了他的視線,然而他卻宛如無覺,只專註於手中的石屑。

他彷彿是一個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孩子,躲藏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一次次用砂土堆砌起屬於自己的宮殿。或許旁人看來,這是毫無意義的遊戲,但對他而言,這便是世間最完美的作品。

那堆碎亂的石塊在他蒼白的手指下,很快呈現出一條手臂的姿態。

那便是梵天神像的右臂。修長,光潔,透出完美的神性光輝——傳說中,正是這隻手創造了世界與萬物。

重劫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的欣喜,他默默地看著這條手臂,彷彿一個孩子,在日落時的沙灘上,守望著就要被浪濤沖走的沙之宮殿,久久不舍離去。

啪的一聲裂響傳來,在寂靜的宮殿中,宛如炸開了一道驚雷。

那條手臂就在他懷中分崩離析!

重劫痛苦地闔上雙眼,任紛揚的碎屑從他指間跌落。

他緩緩從散發中抬起頭,眼神中充滿了對自己的嘲弄。

他並沒有驚訝,彷彿早已料到了結果,又彷彿這結果已出現了無數次。

又一次徒勞無功。

他的心一陣刺痛,痛得忍不住笑出了聲,突然,他猛地拂袖,將懷中的碎石凌亂地傾倒在地上!

而後,他一面嘶聲大笑,一面瘋狂地揮舞著長袖,將那數十堆精心分類的碎塊全部攪在一處!

塵埃飛騰,透出嗆人的氣息。他宛如中了符咒的妖魔,在塵埃中劇烈咳嗽起來,他瘦弱的身形在白袍下微微顫抖,似乎已被這咳嗽折磨得立身不定。

只是,他並未住手,白袍亂舞,將那些石堆攪得更亂,再難分別。

他似乎忘記了,自己曾花了多長時間,才將這些石屑一塊塊分開。

滿天塵埃中,他嘶啞的笑聲宛如啜泣。

夕陽透過穹頂巨大的空洞,投照在被塵埃覆蓋的大地上。那無限蒼白的身影就在神的碎屑上狂舞,踐踏著神的尊嚴,也踐踏著自己的信仰,自己曾付出的努力。

突然,一陣鐘聲從遙不可知的天外傳來。

重劫的身形立即頓住。他眼中的瘋狂在那一瞬間煙消雲散,宛如沸騰的熔岩,就在清冷的鐘聲中突然冷卻,凝固為深深的痛苦與厭倦。

良久,他擁起白袍,向神像後的一堵高大的石門走去,沒有再看腳下的碎屑一眼。

石門徐徐開啟,又徐徐關上,一點幽微的火光從門中傳來,隨即又已杳無形跡。

第三日的荒城。

烈日灼人,炊煙斷絕。

所有的居民都惶恐地看著家裡的爐灶。所有的飯菜,不管是昨日刻意節省下的食物,還是小心保存下的粟米,全都化為了腐爛的泥土,不能再入口。

這座城池宛如被拋棄在荒原上的屍體,在極盛的日光下,漸漸腐敗。

城之五衰,已降其三。

跟隨楊逸之尋找的人,只剩下了一小半。飢餓奪去了他們的精神,整整一天,他們只清理了一條街道。每個人的眼神都空空洞洞,看不到絲毫希望。

梵天之瞳,又在何方?

隨之,所有的房屋崩壞。

第四衰,家室頹壞,使不能居。

人們倒在破敗的廢墟中,雖然凌亂污濁,但這是他們的家,他們仍不願離去。當楊逸之再召喚他們的時候,沒有一個人響應他。

他們已不再相信梵天之瞳的存在,他們也不相信,這座城池還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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