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宿夕朱顏成暮齒

相思想要拉住她,卻又止住了。

她的目光落在重劫立身的墓室上。

不到兩丈,並不是不可及的距離,她內力雖然失去,輕功卻並未受太大影響。

少婦顫抖著,將已經青紫腫脹的手臂,強行塞入石罐。

然而這一次,重劫望向她們的眼神並不快樂,反而十分陰沉憂鬱,彷彿那刺骨的劇痛在那一瞬間也降臨在他身上。

孩子的鮮血從他衣衫浸下,點滴沾染了高大的墓室。

就在這一瞬間,相思的身形紅雲般飛舞而起,她手中多了一枚細長的發簪,向著尚在沉思的重劫刺去。

她體內所有內力都被封印,因此,這一刺所取的,是他的心臟。

發簪上淬鍊著可以讓人麻痹的毒藥。若這一刺能正中心臟,即便全無內力,也可以助她們脫險。

重劫依舊懷抱嬰兒,靜靜地站在暮風中,並沒有躲避。

就在發簪即將沾上他白袍的一瞬,相思突然覺得他的身體彷彿化為一道白光,似乎仍在眼前,又似已經變換了位置。

然後她的手腕一陣酸麻,已被重劫握住。

重劫沒有看她,順勢將她向前一帶。她的身形完全無法停止,向墓室邊緣沖了過去。

眼看就要跌下高台,她的身形突然一滯,卻已被他從後攬住了腰。

他一手抱著嬰兒,另一手緊緊控住她的腰,卻故意將她大半個身子懸在高台外——只要他一鬆手,她就會跌入黃土與骸骨之中。

兩人一時靠得無比親密,相思幾乎完全淪入他的懷中。她臉上一紅,憤然就要掙扎。

重劫卻俯身在她耳邊,輕輕道:「快看。」

他伸手指處,正是在塵土中不斷顫抖的少婦。

那少婦用單薄的衣衫緊緊裹住自己的身體,不斷顫抖,嘴唇卻已完全發紫。

她彷彿全身淪入了看不見的冰山深處。

重劫注視著那可憐的少婦,在相思身後輕聲嘆道:「刀山火海,寒冰煉獄……看見了么,這就是母愛,多麼偉大。」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中竟沒有了慣有的譏誚,而顯出一種深深的哀傷。

相思一怔——難道這個惡魔也有被感動的時候?那麼,他會提前放過這對母子么?

重劫突然一笑:「我怎能忍心打斷她。」

他輕輕一指,點在相思肋下淵液穴上:「坐下來,好好欣賞。然後才會明白,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會有多痛。」

說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他面具下的臉色陡然改變,聲音也微微顫抖,似乎一瞬間,整個人都陷入了痛苦與悲傷的回憶中。

他不再出言,端坐在高台上。默默看著那位母親承受了七重煉獄之苦,默默看著懷中的嬰兒臉色漸漸變為青紫。

昏黃的暮色籠罩全城,他單薄的身體在傾斜的巨碑下顯得那麼渺小,那麼蒼白。

他就彷彿是一個孤獨的孩子,在陰暗的角落中玩著殘忍遊戲。

正如孩子們將滾水灌入蟻穴,將爬蟲撕裂肢解,將蚯蚓放在火上烤灼……

這是一種無所欲求的惡,一種單純的殘暴。

第七次劇痛終於過去了,少婦喘息良久,才從塵土中抬起蒼白的臉,怔怔地看著他。

她已經沒有了說話的力氣。

重劫看了看懷中的嬰兒,回頭對相思嘆息道:「遊戲結束了。」他揮袖解開相思的穴道,挾著她從墓室上躍下。

少婦不知從哪裡來的力量,竟掙扎著站了起來,顫抖著向他伸出手。

這隻手腫脹污臟,五指的指甲都因掙扎而剝落,但手臂卻依然完好,沒有一處毒蛇的齒痕。

七次撕心裂肺的劇痛,她只用一條手臂承受。

因為,她還要留著另一條手臂,來擁抱她的孩子。

這便是一個母親最後的希望。

重劫注視著她,突然重重嘆息了一聲:「真是一個偉大的母親。可惜,你太遲了。」

他輕輕將孩子推入她懷中。

那已是一具冰涼蒼白的屍體。

少婦驚愕地看著懷中的嬰兒,似乎還不敢相信這個事實,她拚命搖晃著孩子的屍體,但是孩子卻宛如一塊流盡了生命的石頭,再也不會發出聲音!

突然,那少婦發出一聲絕望的哀鳴。

要怎樣的信念,才能支撐著她柔弱的身軀,承受了七種煉獄之苦?她的生命早已透支殆盡,只因為孩子的哭泣,而殘存在了這個世界上。而今,她最後一點力量、信心、希望都在這一刻坍塌,她整個人宛如朽木一般,向塵土中倒了下去。

她彷彿也化為了地上的一具骸骨,瞬息便被黃土掩埋。

重劫注目著腳下的塵埃,聲音也有幾分嘶啞:「我必須殺了她。因為這裡是我們的聖城,不該有旁人進入。」

他緩緩抬起頭,雙目中竟然已有了淚光,卻不知是為誰悲哀?

他宛如一個毫無道德觀念的孩子,一面殘忍地撕碎獵物,一面對著遍地血腥,真摯地垂淚。

重劫輕輕道:「進入的人,都會死。」他的目光漸漸落到相思臉上:「可你知道,我為什麼還要抓她進來?」

相思似乎剛剛從巨大的驚愕中醒來,她緩緩搖頭,一步步向後退開,悲聲道:「我知道你是瘋了!」

重劫的聲音充滿了哀傷:「我掠她進來,只是為了弄清一件事,一件困擾了我多年的事。」

他的目光變得無限溫柔、深深投向那座巨大的墓室,輕聲道:「我只想知道,我母親是怎麼死的。」

相思搖了搖頭:「你,你母親?」

重劫抬頭仰望著滿天黃塵,似乎陷入了深深的記憶:「你聽說過三連城的傳說么?」

相思猶豫了片刻,還是搖了搖頭。

重劫嘆息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種族,被稱為非天。意思是與諸神相對的妖魔。也就是你們所說的阿修羅。某一任阿修羅族出現了一位偉大的王者,完成了足以讓天地震動的苦行。創世之神梵天出現了,他決定給這位阿修羅王一個祝福。阿修羅王說,他要一座永恆不滅的城池。」

重劫的眼中透出一絲譏誚:「沒想到,梵天卻說:『孩子,這世間,沒有什麼是永恆的。』於是阿修羅王提出,這座城池只有毀滅神濕婆才能摧毀。梵天終於答應了他的請求。而後,阿修羅王用盡所有的金、銀、鐵建立了三座相連的城池,分別為黃金之城、白銀之城、黑鐵之城。又將它們熔鑄在一起,號稱不滅的三連城。後來三連城不斷擴張,上達天庭,終於引起了天神的不滿。最終,天神們真的請動了濕婆出山,在某一天傍晚,一箭破城。那一刻,繁榮富饒的黃金之城和白銀之城徹底消失,只有黑鐵之城,深埋地底。」

相思似乎想到了什麼,她遙望周圍這座破敗的城池,似乎想到了什麼:「難道這裡……」

重劫點了點頭:「我們所在的,便是這座深埋地底的黑鐵之城。」

相思愕然搖了搖頭,她不是沒有聽過三連城的故事,但這不過是一個來自異國的遙遠傳說,怎麼可能出現在她的身邊?

重劫似乎明白她的心思,微微冷笑道:「所有的傳說都是一樣的。傳說是否真實,不在於它來自哪裡,而在於它給世間留下了多少遺迹。」他突然揮袖,蒼白的袍袖自漫天塵土中掠過,划出一道弧形的痕迹。

他指點著遙遠的廢墟,嘲弄地道:「難道站在殘垣斷壁中、蒙受塵埃和恐懼的你,還以為這一切只是傳說么?」

相思抬頭遙望,荒煙漫漫,看不到邊際。唯有這座曾經無比繁華,卻又被瞬間摧毀的城池,卻在她身邊真實矗立著,散發出腐敗與死亡的氣息。

她再也無法辯駁,良久無語,只得道:「這個傳說,和你的母親有什麼關係?」

重劫通透的眼底突然掠過一絲刺痛,他輕聲道:「我便是這個種族最後一位後裔。」

相思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是說,你是阿修羅王族的後裔?」

重劫並不理會她的驚訝,淡淡道:「我們是最純血的王族,只有長子可以繼承父輩的力量,所以,世代只傳承唯一的血脈。我們的使命,便是守護這座地底的城池,等候梵天再度降臨,重建偉大的三連之城。」

相思搖了搖頭:「梵天是創世之神,即便在神話中也已沉睡了千萬年,怎麼會再度降臨,你難道真的瘋了么?」

重劫道:「所以,我們才要世代苦行,以求感動上天。就如當初那位阿修羅王所作的一樣。」他重重嘆息了一聲:「然而,那些可怕的苦行極大地損害了我們的身體,我們大多會在三十歲之前死去。因此,為了延續後代,每一任阿修羅王,都必須在十八歲生日那天,完成成人之禮。」

相思疑惑的道:「什麼成人之禮?」

重劫的笑容有些自嘲:「也就是,找到一個女人,將她囚禁在這座石室中,讓她為我們繁衍唯一的後裔。」他的聲音突然冷了下去,回望那座巨大的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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