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一劍曾當百萬師

相思跪在帳門前。

她身前有一道深深的箭痕,象徵著她與把漢那吉的君子之約。

那一日,是她用纖弱的身體,擋在就要折返屠城的大軍前,向把漢那吉求得一個承諾。

在見到俺答汗之前,她絕不逃走,他也不讓任何人進入帳中冒犯於她。同時,荒城的居民得以保全。

她本想告訴楊逸之,她並不是公主,蒙古其實無法用她來向明朝勒索什麼。她沒有去想,發現上當的俺答汗會將她怎樣。

在這樣的情勢下,她已無暇顧及自己的安危。

然而,她的聲音卻被連天的號角與喊殺聲淹沒了,她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白色的身影再度沒入無邊的血色中。她卻始終無法跨出帳門一步。

只要她不跨出箭痕,她與把漢那吉的君子之約就還在,荒城的百姓便是安全的。

她雙手合十胸前,虔誠地禱告著。

她的心甚至比在山中祈雨的那一刻還要虔誠。

如果可能,就讓上天將一切痛苦十倍地施加在她身上,而不要讓這個男子受到一絲傷害。

因為,她已無法承擔他的付出!

呼喝之聲宛如海濤怒涌,圍住了金帳,圍住了楊逸之。金帳距囚禁之帳不過百步,但此時卻無疑千里萬里。

營帳全都撤走了,楊逸之再不能像先前那樣,飛躍而過。

他要回到相思身邊,就必須一步步走過去,踏著火,踏著血。

他亦知道,憑他現在的重傷之身,是無法突破千軍萬馬的。在此前的戰鬥中,他盡量保持著體力,但仍然牽動舊傷,火辣辣地疼痛起來。這讓他幾乎立身不住,隨時都要倒在陣雲的洪濤中。

但他不能倒下。

他的生命,他的信念,在遙遠的盡頭呼喚著他,呼喚著他走下去。

他似乎已有了必死的覺悟。

楊逸之緊緊咬住嘴唇,咬出了血。那血立即蒸騰成一道光,沒入了他的體內。他那因疲憊與失血而蒼白的面容上,立即浮出了一道極為詭異的紅暈。

飛血劍法乃是禁忌的魔劍,一旦施展,必將元氣大傷,而且心智也會受到重創。當年一代劍神郭敖,便是由於施展了飛血劍法,而墮入魔道。

但此時,除了飛血劍法,楊逸之一無所有。

然而,他必須要趕到相思身邊,必須將這支鵰翎送到相思手中。

然後,才會有一位無憂無慮的公主,回到屬於她的錦繡生活中去。

他要看到,她成為一朵慈悲的蓮花,在天地間盡情盛開。

而他,不惜淪落為魔,用殺戮與熱血,為她求得一線生機。

楊逸之深深吸了口氣,一劍揮出。

激烈的血氣自他口中噴涌而出,貫入了清鶴劍中。這把名劍立即飛舞出一片粘稠的血光,猛然擴大,宛如一朵血紅的流星,轟然怒斬進了那隻巨大的銅鼓中。

銅鼓轟鳴,竟被這一劍斬得微微晃動。方才楊逸之與一百勇士比拼,巨力激發,將它豎了起來,此時被飛血劍斬中,便緩慢地向前滾去。楊逸之臉色連紅三次,一連三劍皆斬在銅鼓之上,那巨大的銅鼓發出悶啞的雷霆般的吼嘯,滾動之勢更急。

他迷茫的雙眼中,忽然現出了一陣妖異之極的紅色,紛紛飛舞,化成片片桃花,漫漫飛卷在天地之間。

那是天授村中,他干謁公主時所彈奏的一曲《郁輪袍》。

那時,他以桃花飛紅為弦,一曲清音動天地,感動了公主的悲憫。而現在,這漫天桃花再度重現,卻是他的血,他的心。

楊逸之雙手輕輕捻在這些無形的琴弦上,悶啞的銅鼓雷音忽然清越起來,化成貫穿天地的振振宏聲。

那亦是一曲《郁輪袍》,卻充滿了凄愴、悲涼之聲。

楊逸之血色斑駁的衣袖在銅鼓上飛舞,鮮血不斷自他的體內飛出,讓這天地之音連綿不斷,橫絕四海。

蒙古兵全都呆住了,他們從未聽過如此凄傷的聲音,這聲音似是從他們的心靈深處響起,哀、感、頑、艷,讓人不禁想要流淚。

點點飛血漫舞空中,卻宛如最艷麗的嬌花,隨著佛陀講法,紛紛落滿人間。

但楊逸之的身影,裹在紅雨中,卻是那麼蕭索,蒼白。

諸天飛紅,他是唯一的例外。

諸神歡喜,他也是唯一的悲傷。

春日遲遲,草長鶯飛,君子沐於春台,感花葉飄零,彩雲流散,鼓琴而作,乃有憐惜眾生,願其常保青春之意。故聞奏《郁輪袍》者,不殺,不怒,不怨,仁愛忠厚,惠及草木,借春之勃勃,惜天下之生靈。

此時之楊逸之,殺,怒,怨,但其惜天下生靈之心,卻一恆如之,是以《郁輪袍》仍貫通天地,成血之絕唱。

萬千蒙古兵都為這至高極妙的琴音所震懾,紛紛放下了手中兵刃,眼看著楊逸之離那頂囚禁之帳越來越近。

紅衣首領眼中滿是怨毒之色,他的修為極高,在楊逸之傾全力所激發出的《郁輪袍》之音中,尚能保持心靈清凈,見此景況,厲聲疾喝道:「殺了他!」

這聲尖銳之極的嘯聲滿含著紅衣首領的憎恨,剎那間衝破了《郁輪袍》的凄美,所有人心頭一震,猛地醒了過來。

而楊逸之腳下的銅鼓,已然逼近了囚禁之帳。

帳前的蒙古士兵見如此龐大的銅鼓宛如洪荒巨獸般壓了過來,都是一陣大亂,紛紛躲避。蒙古軍令雖嚴,但他們畢竟是血肉之軀,如何跟這等鋼鐵之物抗衡?

突然,幾點劍光在夜色中閃動,自蒙古軍陣中飛起,閃電般向楊逸之射了過來。楊逸之面色閃過一陣嫣紅,一手控御著《郁輪袍》之音,一手清鶴劍縱橫飛舞,片刻之間,跟來襲之劍叮叮噹噹撞了十幾下,只見幾個白衣劍士大鳥般落了下去。

楊逸之眉頭微微皺了皺,他發現,白羽禁衛與紅翎軍已然出動,夾雜在蒙古軍中,伺機向他進攻。這些人中不乏高手,楊逸之不敢怠慢,全神戒備。忽然,只覺腳下銅鼓猛地一聲大響,竟然停住了。楊逸之大吃一驚,急忙看時,卻見蒙古兵將收起的氈布堆在地上,擋住了銅鼓。

囚禁之帳近在咫尺,但他已被紅翎軍與白羽禁衛團團圍住了。

他的傷痛,在體內蝕骨般地流竄著,隨時可能將他的生命灼燒凈盡,不留下一絲一毫。更深重的,是他的疲倦,他幾乎已沒有力氣提起手中的劍。他踉踉蹌蹌,幾度在陣中衝殺來回,加上施展飛血劍法,他的生命如風中之燭,黯淡之極。

但他仍記得那山海一諾。

那時,他說,「等著我。」

而今,他就在營帳之外,只隔著不到十步,卻已無法邁出哪怕一步來。

他能感覺到,他已經在漸漸死亡中。

他昂天發出了一聲嘆息。

與此同時,白羽紅翎一齊飛舞,劍光衝天,向楊逸之怒斬而下。

楊逸之的嘆息宛如天地浩嘆,那是在嘆息他的慈悲,究竟仍要化為血雨腥風。

他的身子衝天而起。

一片血光隨著清鶴劍那孤傲的劍意捲起,化成一道深濃的劍光,裂電般擊在最先衝到楊逸之身邊的白羽禁衛身上。那禁衛一聲驚呼,被這道劍光透體斬過,宛如破了個氣泡,體內的鮮血立即「啪」的灑了出來。

鮮血並沒有落地,反而妖異地化成一道赤流,向清鶴劍上捲去。楊逸之身形已化成了一道若有若無的影子,追逐在清鶴劍之後。他絕不退縮!

哧哧幾劍刺在他身上,血光立即濺出。

楊逸之彷彿沒有痛覺一般,清鶴劍立即回折,一劍橫掃,那幾名紅翎軍立即頭斷、身碎、肢折!

銅鼓之上,立即炸開一大朵血色妖蓮,濃重的血氣宛如陰雲般籠罩在半空中,吸蝕著每個靠近者的精血。這妖蓮竟是如此妖艷,在生命的餵養下,肆意盛開。

蒙古士兵一陣大嘩,每個人心頭都湧起了一陣劇烈的恐懼,忍不住狂涌退開。

清鶴劍飛濺出一片血光,旋舞在楊逸之身邊,將他的白衣渲染得一片血紅。

把漢那吉的雙目中也帶著一絲驚恐,看著楊逸之如此妖異的變化。他能深切地感受到,楊逸之那決絕的意志。他厲聲道:「放箭!放箭!」

三軍轟然答應,每個人都掣出了弓箭。蒙古兵縱橫天下,一半依仗的便是騎射之術,幾乎人人都佩戴著弓箭。此時眼見楊逸之如此悍然慘烈,都起了拚死抵抗的決心,把漢那吉一聲令下,萬箭齊發!

楊逸之感受到了危險。

飛血劍法使他的心智陷入了狂暴,他的感覺變得遲鈍,但縱然如此,他仍然感受到了那極度膨脹、迅速殺至的危險。他高高躍了起來。

清鶴劍上的血氣如雲,隨著他衝天飛起。漫天箭雨追襲而至!

楊逸之並沒有躲閃,他一咬牙,將清鶴劍舞成一道光幕,遮擋在身後。光幕流轉,卻不時牽動傷口,被劇痛撕開一道道裂口。

他知道,這殘存的力量擋不住最強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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