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賀連山下陣如雲

要找到蒙古的大帳,並不難。楊逸之只是沒有料想到,這次蒙古軍出動了這麼多人來追殺荒城百姓。

大軍駐紮在一帶平原之上,潔白的蒙古帳連綿不絕,在連天碧草上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圓陣,靜靜伏在大地之上。單看這陣營規模,人數就絕非一萬兩萬可止。

楊逸之的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蒙古乃騎獵之族,馬上天下。逐水草而居,往往遷徙千里,行蹤不定。而每次遷徙時,族中所有精銳盡皆隨之而行。

是否正是因為荒城阻擋了他們的去路,才立意誅滅?是否正因為遷徙時無所事事,才出動了這麼多人來追襲荒城五百百姓?或者,項籍舞劍,意在沛公,他們早已知曉了公主的身份,才不惜如此興師動眾?

楊逸之遙望蒙古帳中,心情沉重無比。

一頂金帳巍然聳立在群帳之中,這頂金帳遠比其餘的蒙古帳寬大,醒目之極。帳頂乃以純金包裹,雕繪精緻。厚厚的金片自帳頂中央金柱處鋪下,一直將大半截帳身覆蓋住,形成一隻展翅翱翔的雄鷹模樣。那鷹極為生動精緻,連身上最細小的羽毛,都清清楚楚。滿身金光,映在明亮的日色中,輝煌富麗,世所罕見。

帳頂飾金,本就是蒙古王室的象徵。

此次行旅中,竟然有蒙古王室?蒙古軍威極震,王室往往手握重兵。若是相思落入了蒙古王室之手,那就極為麻煩了。

楊逸之靜靜沉吟著。他的目光轉到了帳前那柄巨大的旗杆上。一面旌旗烈烈作舞,被春風卷得大張而開。那上面也繪著一隻展翅雄鷹,鷹身作灰白色,雙翅一為白羽,一為紅翎,旗身上曳三尾。

楊逸之知道,自成吉思汗以來,蒙古尚白,但只有皇室可用正白色,此旗灰白,則非俺達汗之親支。鷹身上裝飾著白羽、紅翎,代表著只有至親皇室才可調用的白羽禁衛與紅翎軍。則金帳中人,幾乎可以肯定為俺達汗的親侄。旗身上曳著三尾,代表此人為俺達汗三侄把漢那吉親臨,正是軍功最盛、軍力最強、也最喜征戰的一位。

楊逸之心情更為沉重,把漢那吉不殺百姓而單取相思而走,顯然,他知道了相思公主的身份,必將挾公主而令大明。大明朝忠直之臣無數,必然不會任其索需,那麼相思所處之境可想而知。

但觀蒙古陣仗中旌旗無數,甲兵森嚴,往來士兵無算,將整座陣仗圍的風雨不透,又如何進入其中,將相思救出?

營帳如此之大,又如何知道相思在何處?

塵土與汗水漸漸遮擋了他的視線。他深深嘆了口氣,重新振作起精神。

他知道,相思正在這座營帳中承受著苦難,或許,她正在黑牢中哭泣,等著他去解救;或許,晚去一刻鐘,她的身上就會刻下再難磨滅的傷痕。

那朵纖弱的蓮花,也許就在他的微一猶豫之間,凋謝在蒙古的廣闊草原上。

楊逸之目光漸漸銳利,掃過一座座蒙古帳。

除了那座金帳,別的帳篷幾乎都是一模一樣的,都用厚厚的毛氈做成,上面裝飾著綢或者棉布,顯然,這代表著不同的軍階與地位。不時有士兵進出其中,只有一個蒙古帳例外。

那是一個漆黑的蒙古帳,覆蓋它的氈布被染成怪異的黑色,上面連一點裝飾都沒有。這個蒙古帳很小,大約只有別的蒙古帳一半的高度,帳篷門前,鏟著一條斜向下伸的甬道,一直通到門口。顯然,這個蒙古帳有一大半深埋在地下。黑色蒙古帳的門也跟其他的氈帳不一樣,並不是一張垂到地的氈布,而是厚實生冷的鐵門。

這隻蒙古帳吸引住了楊逸之的目光。

蒙古帳的周圍,彷彿很悠閑地散布著很多士兵,有的在修理氈帳,有的在餵養馬匹,有的在聊天,有的在掃地。但楊逸之銳利的目光輕易地就發現,修理氈帳的並不在修理氈帳,餵養馬匹的並不在喂馬,聊天的並不在聊天,掃地的並不在掃地。

修帳、喂馬、聊天、掃地都只是掩飾,他們真正的目的,是看守著這個漆黑的蒙古帳。他們零零散散地組成一張網,將這個小小的蒙古帳緊緊包圍在中間。

這個蒙古帳距離把漢那吉的金頂氈帳極遠,一東一西,遙遙相對。把漢那吉帳前的護衛,都沒有這個小小的蒙古帳周圍多。

包中究竟是什麼人,竟然比身為王室的把漢那吉還要珍貴?

楊逸之知道,自己找到了方向。

於是他不再迷惘。

他只剩下耐心的等待。

終於,夜色緩緩降臨,將整個蒙古陣仗籠罩在一片漆黑中。草原彷彿成了巨大的夜之國度,無數暗夜的妖魔展開巨大的羽翼,在空中恣肆飛翔,將一切籠蓋其下。

昏黃的燈籠在陣仗中升起,不時有巡邏的士兵提著風燈,來回警巡著。但這麼大的軍營,絕不可能完全沒有一絲空隙。

何況,夜色是那麼沉。

楊逸之的白衣早就染滿了血污,夜色很好地為他提供了遮掩,他悄無聲息地避開巡邏,靠近了黑色蒙古帳。

在夜色中,那蒙古帳就彷彿並不存在一樣,完全融入了那深邃的顏色中。

修理的仍在修理,喂馬的仍在喂馬,聊天的仍在聊天,打掃的依舊在打掃。

楊逸之一笑。若是這些守衛能夠知道變通一下,也許他就無法這麼簡單找出關押相思的地方。

他伏在暗處,仍在等待著,等待著一個機會。

終於,有一個打掃的士兵放下手中的掃帚,快步走了出來。楊逸之悄無聲息地跟在他身後,尾隨著那士兵到了個僻靜處。

此處為五穀輪迴之所。無論在什麼地方,五穀輪迴之所總是最僻靜的。楊逸之身子悄然欺近,一劍重重擊在那人後腦。

那士兵悶哼一聲,向下倒去。楊逸之用的力道很有分寸,只會讓那人暫時昏迷,而不致命。他為救人而來,卻不想多傷性命。

楊逸之將那人拖到暗影處,剝下那人的甲衣,套在了自己身上。蒙古人多食牛羊肉,幾乎整年不洗浴,甲衣上一股極濃的腥膻之氣。

楊逸之不禁感到一陣煩惡,猶豫了片刻,隨即釋然了。

這又有什麼所謂?

天人五衰的徵兆,已經一件件顯現在他身上。即便沒有重劫的提醒,他也能漸漸感到自己長發上,已開始透出隱隱血腥之氣。

或者,真如他所說,在不久將來,這具曾經纖塵不染的身體,就會完全死去、腐敗,徹底成為一堆骯髒的垃圾。

但這些,不是從自己站在祭台上,接過匕首的那一刻,就已想到了的么?

他微微苦笑,將甲衣套上,向黑色蒙古帳走去。

甲衣在他身上散發著蒙古人特有的味道,似乎在提醒天人五衰的第四重徵兆。

楊逸之冷靜地走過去,拿起地上的掃帚,一下一下,以那個被擊暈的守衛完全相同的節奏,掃著地上的浮塵。儘管這片地早就被掃得雪亮。

他的目光,不時地瞟向那座矮矮的帳篷。

他的心跳了一下,因為他發現,帳篷的鐵門,是虛掩著的。

也許他們正在審問相思,所以並沒有完全關閉這扇門?

楊逸之心念電轉,他的目光掃過所有的守衛,發現他們並沒有注意到他,身子倏然竄起,閃電般撞開鐵門,電射入黑色營帳中!

他估計的不錯,那營帳果然大半埋在地下,外面看去雖小,裡面卻極為寬闊,比把漢那吉那座金帳,也差不了太多。四柄牛油巨燭在帳的四周點染,將帳內照得一片燈火通明。楊逸之才一落地,心便涼了下來。

帳內極為整潔,清爽,絕不像是關人審問的囚牢。何況,帳內高高低低,坐著幾十人。他們的衣裝極為整齊,清一色的白衣,但那白衣卻並非純色的正白,有鮮白、銀白、微白、蒼白,灰白、雪白之分,衣襟的正中用亮銀線綉出一隻展翅高飛的雄鷹,衣邊衣角上鑲嵌著精緻碾就的銀片,極為莊嚴富麗。這些人,左三十六人,右三十六人,簇擁著一位同樣白衣的將軍,似笑非笑地看著楊逸之。

每個人的鬢角都插著一支白羽,將軍的較為長大些,身上繡的雄鷹也更為寬大。顯見,他們都是專為保護蒙古皇室宗親的白羽禁衛中的精銳。

火苗吞吐,映得他們的笑容是那麼的嘲諷。

這嘲諷,似乎在宣示,楊逸之已身陷絕境!

但他並沒有慌亂,依舊默默站立著,眉宇間泛起了一絲憂慮——卻並非為自己處境的憂慮,而是因為,這一步走錯,他的援救將更加艱難,而她只怕要承受更多的痛苦與恐懼了。

身後轟然一聲響,被他撞開的鐵門緊緊合上。

這一聲轟鳴傳遍了整個氈帳,久久迴響不息。顯然,整座氈帳都是生鐵鑄成,只不過在外面蓋了一層毛氈而已。那顯然是為了掩飾用的,為誰而掩飾?是不是為了他?

楊逸之苦笑。這無疑是個圈套。

帳頂上傳來一連串撲撲的聲響,顯然外面的士兵正鏟起泥土,蓋在這座大帳上。想來不過多時,整座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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