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鳴笳亂動天山月

相思醒來的時候,日已中天。

楊逸之守在她身旁,他整個人沐浴在陽光中,臉色前所未有的蒼白,但他的笑容卻比漫天垂照的日色還要溫暖。

相思心中不覺一寬,她的神志仍未完全恢複,下意識地道:「他們得救了么?」

楊逸之點了點頭:「五百二十一人,每個人都得救了。」他輕輕拭去相思臉上的塵埃,重複了一次:「自你降臨之後,荒城中的居民,再沒有一人死去。」

相思點了點頭,她再度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楊逸之微笑道:「這些人如今就在高台下,等著蓮花天女的蘇醒。」

相思臉上透出一絲羞澀的紅暈。她終於救了他們,給了他們新的希望。

楊逸之的微笑在陽光中看去是那麼溫暖,這也讓她感到欣慰。

她起身,從高台的邊緣望去,這座城仍然破敗不堪,但卻已有了一絲生機,重新煥發出活力的居民開始走上街頭,艱難但卻盡心儘力地收拾著他們的家園。

這一切,沉浸在明媚的陽光中,沉浸在相思由衷的微笑里。

這便是她甘願將種種污濁的血、刻骨的痛納入自己身體的緣由。她喜歡看到這樣的陽光,看到這樣的人。

她相信,從此,這座荒城中,將再沒有災難。

她喃喃道:「只要清除了瘟疫,我相信他們一定能重建家園的……」

一聲冷笑卻將她打斷:「重建家園是不必了。」

兩人一怔,回頭看去,卻見重劫不知何時從石座上站了起來,負手仰望殘破的穹頂,緩緩道:「這座荒城,明日就要化為劫灰。」

相思愕然道:「為什麼?瘟疫不是已經治好了么?」

他看著他們,詭異的笑意一點點浸透澄澈如琉璃的眸子,輕聲道:「我說過很多次,卻沒人相信:我不是神,而是這座城市的災星,上天派我降臨此地,就是要目送它走向滅亡,至死方休。」他輕輕嘆息一聲,闔上雙目:「如今,一重天罰過去,另一重劫難卻已經開始。」

楊逸之的目光冷了下去:「什麼劫難?」

重劫似乎很滿意兩人的錯愕:「草原的王者是俺答汗,他的侄兒把漢那吉也是出色的勇士,如今,他正帶領上千驍騎,向這座荒城攻來。」他遙望遠天的白雲,長長嘆息道:「明日此刻,這座荒城便會成為蒙古鐵騎足下的廢墟。」

相思無法相信:「這座荒城一無財寶二無居民,蒙古鐵騎為什麼要攻打這裡?」

重劫沒有回答。

他張開雙臂,瞑目仰對天空中輝煌奪目的陽光,良久才回過頭,對兩人莫測高深的一笑,道:「天意。」

他或者說得沒錯,太多的事情只能用天意來解釋。

正如那個凡人踏足必遭天遣的祭壇,楊逸之獻上鮮血後竟只是短暫昏迷,除了意料中的劇痛外,並無其他大害。

他究竟是誰?

他緩緩收回張開的雙臂,在胸前做了個禱告的姿勢,這個姿勢虔誠得有些誇張,與其說是在祈禱神的賜福,還不如說在褻瀆、在嘲弄神的威嚴。

一縷隱秘的微笑自他神光變幻的眼底散開。

宛如妖魅。

相思緊緊咬住嘴唇,一時無法接受這一現實。

她的目光投向正在歡慶劫後餘生的荒城居民,他們看到蓮花天女後,便爆發出一陣歡呼,有些人跪在地上,虔誠而欣喜地向她膜拜著。

他們相信,他們已經得救了,已被她這位蓮花天女所救。他們的臉仍然憔悴不堪,病痛與飢餓並沒有完全消散,但卻已透出了幾分滿足,安寧,對上天的感激與對未來的希望。但這一切,都將在蒙古大軍到來之時,破成粉碎。

她無法再救他們。

挾騎射之利的蒙古鐵騎,縱橫天下幾乎不敗,豈是這座城池中的百姓可以對抗?何況這座城本就破敗不堪,抵擋不了任何攻擊。

難道他們的喜悅就只能這麼短暫么?

相思的眼中有了淚光。如果說片刻之前,這些人還是陌生的,但如今,他們每個人的血都已融會入她的血液。她承受了這麼多的苦難,才為他們求得了這個新生的機會,此刻又怎能放棄?

她在苦苦思索著,思索著一個救危的方法,但心亂如麻,卻是什麼都想不出來。

楊逸之無聲地嘆息著,他知道,再想帶走這位公主,已不可能了。

她的生命,已縈繞在這五百多名黎民的身上,救,就要救五百二十二人,死,也要死五百二十二人。

他不知道,她不是公主。她本來,只是擔負了仇恨,踏足江湖。

但是,機緣巧合,命運將她推入這座荒城。將重於山嶽的責任與蓮花天女的榮耀強行交與她,讓她獨自面對重重艱難的選擇,更重要的是,面對自己心中的猶豫、困惑、怯弱、彷徨。

恰恰是她那一點點發自內心深處的不忍,恰恰是「如果躺在地上的人是我」的最單純的思考,讓她超脫了最絕頂的高手、最睿智的智者都無法堪破的猶疑,支撐了下去。

於是,沒有高絕塵世的武功,沒有洞悉眾生的智慧,卻有了他們不曾有的、悲憫天下的情懷。

這世上也許本沒有什麼蓮花天女,但註定了這個弱質女子,要宛如蓮花一般盛開在荒漠的城池中。用她的堅強、她的美麗帶給絕望的人們以希望。

楊逸之看著她緊皺的眉頭,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絲迷惘。

他雖然也憐惜生命的凋零,但並不執著地挽留每個人。因為世事磨礪,他早已明白了上天賦予人世劫難的用意。

所以,他孤身對決瘋狂屠戮的異族高手,將中原武林從滿天鮮血中解救出來。但他絕不會守在一個十惡不赦的罪犯身邊,給他臨終的寬恕。因為,他的悲憫經過了思考,變得理智而冷靜。也因為,他心中要拯救的,不是個人,而是天下。

但她,卻拋開了理智、規則、甚至道德的權衡,僅僅聽從於心底善的本能。

在她而言,每個生命,都重如天下。

每個人都值得拯救。

每個人都是天下的全部。

在某一刻,他看著她被風吹亂的秀髮,看著她臉上的溫婉與堅強,他堅定的心也開始動搖,甚至不敢肯定,哪一種想法才是正確的。

惻隱之心,本是最單純的情感,如果每一次都要放在理智的天平上衡量,那這種情感是否也在反覆的衡量中變得冷漠?

舍小取大,本是最簡單的判斷,但被犧牲、放棄的人呢?對於他們而言,那些替他們做出高高在上的判斷的「成大事者」,又一定是正義的么?

或者,這一切本沒有高下對錯之分,只是善的兩種不同表達。正是因為有不同的人,去實踐著自己心中不同的善意,這個世界才會變得別樣溫暖。

他長久注視著她,心中的迷茫卻更深了。

為什麼,他已經解開了心中對善的疑問,卻依然無法正視她的眼睛。難道僅僅因為,他無法看著她愁苦?

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但他現在的所作所為,還僅僅只是因為報恩么?

他深吸一口氣,將這些紛至沓來的念頭壓制下去。他決心不再思考,只聽從一次自己的本心。

那就是,無論她要做什麼,他都傾力助她完成。

這是他的諾言,也是他的心意。

他輕聲道:「當此之時,只能棄城了。」

相思喃喃道:「棄城?就算棄城,能逃到哪裡去?」

楊逸之道:「到山裡去。蒙古鐵騎威震天下,但在山林深處,騎兵卻無用武之地。也許,就可以保全一城百姓的性命。」

這句話讓相思的眼睛一亮。她想起了他們一起墜下的那座山崖。那裡山高林密,也許真可以藏一城百姓,救萬民危厄。但她的面容迅速黯淡下去:「不行的,蒙古鐵騎馬上就來了,城中儘是老弱病殘,無法迅速轉移到山中去。」

她的話語中藏著深深的憂懼:「我們沒有馬,無法躲過蒙古鐵騎追擊的!」

楊逸之看著她,輕輕笑了:「不要怕,我會想辦法的。」他的笑容就如同清晨的陽光一般溫暖、潔凈,讓相思那顆彷徨的心也在漸漸安定。

她輕輕點了點頭,走下了高台。她要儘早將所有的百姓集合起來,帶領他們躲入大山中。

荒城,在半個時辰的喧鬧後,終於變得安靜起來。一支並不算大的隊伍,從東城門湧出,緩慢而笨拙地奔向那深遠的山。

百姓並沒有抱怨,也沒有遲疑。因為率領他們的,是剛剛將他們從瘟疫中救出的蓮花天女。

就算她帶領他們走向死亡,他們也毫不猶豫。

但這隻隊伍實在太孱弱,他們走得很慢。這樣的速度,真能逃脫死神的追捕么?

楊逸之逆風站在城頭。

城牆半頹,這個城市的殘破已不必再用言辭去描述。

他獨自佇立在這荒敗的城頭,夕陽的餘暉傾灑下來,幾乎將他融在那明亮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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