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草木豈堪酬雨露

相思怔了怔。

自在井中與公主換過裝束之後,她便一直穿戴著這身玄光金甲,盔上有一隻小小的面罩,遮住了她的容顏。這本是公主為了掩蓋自己的身份,而專門打制的盔甲,卻被相思用來偷梁換柱。後來奇變橫生,一直沒有閑裕將面具盔甲除去。

那人緩緩道:「你若肯救荒城之人,便將面具除去。」

他的話語讓相思的心中燃起了一絲希望。

這個滿身蒼白,高高在上的少年,似乎有著一種神秘的力量,讓人不由得就信服。他能夠預言相思的出現,也許,也能解救這座城池?

相思的手抬起,按在玄光面罩上。

突然,一個聲音道:「讓她走。」

這聲音雖然嘶啞低沉,但卻如此堅定。石座上高坐的那人,竟也被這句話驚動,他的目光,忍不住自相思的身上挑起,落在了這個人身上。

一樣的白衣,但上面沾染的鮮血,在這座宮殿一望無際的蒼白中,卻是那麼刺眼。楊逸之靜靜站在那裡,宛如天地間一抹落寞的傷,浮蕩在記憶的塵埃里,又宛如一縷繾綣的光,徜徉在溫懶的夕陽中。

只是他的目光,依然堅定。

那人的目光一觸到楊逸之,通透如貓眼石般的瞳孔立即收縮。

就算重傷,落魄,但楊逸之鋒芒,卻是任何人都掩蓋不了的。只不過這鋒芒並不是凌厲尖銳的,而是溫和、包容,如風而無處不在、如月而無不照耀。

那襲淡淡的白衣,一如他的人,謙和沖淡,卻無物能掩蓋。

在漫天蒼白中,他是那一點無法遺棄的清遠高華。

石座中人的目光漸漸銳利,那隱在面具之後嘴唇,慢慢挑起,形成一絲微笑。所有的白色,都是他的尊嚴,是這座蒼茫的大地早就賜予他的,楊逸之這點,也不例外。

他微笑道:「我以為,任何人,在天地面前,都應該跪拜。」

那些懸掛在穹頂上的幕幔,彷彿因他這一句話而具有了生命,倏然激烈地旋轉起來。幕幔上所繪繡的白色瞳孔,也在剎那間脫離了帷幔,變得鮮活靈動,猙獰地凝視著楊逸之,要將他看透。

幕幔宛如靈蛇翔動,捲起一陣颶風,向楊逸之襲了過來。

楊逸之明白,這些幕幔決不簡單,只要被它們挨上一點,或許就再也無法走出這座荒城。

但他必須要救相思出去,不能讓她受到絲毫損傷。

楊逸之的身子化成一道朦朦朧朧的光芒,閃電般穿過了層層幕幔。他一把抓住相思,疾聲道:「走!」

幕幔翔舞,追襲過來。

楊逸之體內的傷被勁風捲動,立即激發成一陣劇痛。這痛楚讓他的臉變得蒼白——一如座中之人。

座中少年緩緩擁起寬大的袍袖,包裹住自己纖弱的身形。他注視著兩人,眸子中的笑意漸漸滲出一絲殘忍,彷彿他就是死神本身,在高高的王座上,悠然欣賞世人在絕望的命運中掙扎。

他整個人似乎都被白色光芒照亮,已化為刺骨的玄冰,返照出鋪天蓋地的荒涼。

楊逸之拉住相思,已飄落台下。

寒風卷涌,幕幔卷出了宮殿,向兩人追來,楊逸之不敢耽擱,身化冷電,向城外奔去。

石座中人並沒有動。

那些飛繞的幕幔,與其說是追殺兩人,不如說是為了助楊逸之完成這場棄命之舞。

神諭,一旦降下,便無法更移。

那雙隱藏在白玉後的眸子微動,其中的光芒漸漸改變,彷彿一個寂寞已久的孩子,終於看到了期待已久的玩具。

楊逸之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一道紫氣在自己體內慢慢滋長,一點點侵蝕他的生命。他本該尋一山明水秀之處,藉助天地菁華,壓制體內這條毒龍,但現在,他什麼都顧不上,只有一個念頭:

救出公主!

兩人衣襟帶風,迅速掠過了重重巷口,前面就是高高的城牆。楊逸之暗暗忖度,仍有力縱身而去。

他心中的安慰更強了一分。

他騰空而起,宛如一縷光,一縷風。

但相思的身軀卻在這瞬間變得僵硬。僵硬到楊逸之所凝聚的最後一絲力氣,都無法帶起她那纖柔的身軀。

她的眸子盯在巷子的深處,彷彿那裡有她對凡俗所有的牽掛。

楊逸之身子震了震,隨著她的目光望去,就見巷深中,也有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孩子的眼睛,懷著對這個世間的無知與好奇,但現在,這雙眸子卻幾乎沒有了光彩,大塊的黑斑在他的肌膚上蔓延著,他的身體彷彿一大半都浸在黑暗的淵藪中,無法自拔。

楊逸之認識,那黑斑,赫然是瘟疫的痕迹!

兵荒馬亂中,本就極易起瘟疫,這座城池屢遭戰火,大半人死於戰場上,剩餘的小半人,幾乎全都沾染了瘟疫,掙扎在垂死的邊緣上。

世道不平,只能浩嘆。

但那雙彷彿染了瘟疫之色的童瞳,此時卻忘記了死亡的恐懼,滿懷希冀地看著相思。相思那顆柔弱的心,猛烈地震動起來。

一時,她忘記了自身的安危,如被命運驅使一般,向那孩子走去。

那孩子笑了起來。

他儘力地想用一個天真的笑容迎接相思,因為他讀懂了相思的善意,但他的生命已經殘破不堪,這個笑容竟無法凝聚。他張開手,彷彿想要找相思抱,卻只能撲到在地上。

相思急忙縱上前來,將他抱住。

她身上的玄金戰甲冰冷,但那孩子卻彷彿感到了溫暖,笑容終於凝聚。他滿足地躺在相思的懷中,輕輕地,道:「祖神說,我們迎來了蓮花天女,就不再生病了,也不會挨餓,是這樣的么?」

他的眸子已有些灰暗,但這灰暗看去竟是那麼的純凈,相思竟不敢看。她的心中泛起一陣強烈的慚愧,深深痛恨自己。

她,為什麼不是他們所想像的、那救苦救難的蓮花天女呢?

那孩子沒有發現她的異樣,他讓笑容在自己的臉上延續著:「你好漂亮啊,我想,只有媽媽講過的故事中,才有這麼漂亮的仙女呢。」

相思輕輕點了點頭。她並不想說謊,但更不願讓這個孩子失望。他的生命只剩下最後一點氣息,任風的如何輕微的一點飄搖,都會使之熄滅。

她哽咽道:「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孩子的話音中升起了一絲希望:「你會治好我的病,是么?」

相思的淚水滴下,輕輕點了點頭。

一點嫣紅自孩子的面上升起,讓他看上去有了些生機:「爸爸媽媽會回來么?」

相思勉強止住自己的哽咽,道:「會的,一定會的。」

孩子的聲音歡愉起來,他相信相思,他相信相思所說的每一句話:「街道上賣桃花糕的阿婆、小河裡釣魚的阿公、為我捉鳥的叔叔,陪我摸蝦的哥哥,他們都會回來么?」

從孩子漸漸模糊的瞳孔中,相思似乎能看到這座荒城曾經的繁華,以及居民們那單純幸福的生活。

而如今,卻只剩下滿天的塵埃,紛揚在一片廢墟之上。

相思哽咽著點了點頭。

孩子笑了:「那就好了,我好想好想他們啊……」

他的笑容突然僵硬了下去,並且永遠停佇那幼稚骯髒的臉上。死亡彷彿在一瞬間倏然而來,奪走了他最後一點生命。

他身上的黑斑也在這一刻將他的皮膚全都佔滿,透出地獄一般的陰冷。他的手,緊緊攥住相思的衣衫,不肯放開。便如他攥住的是最後一絲溫暖,一旦放開,他就只剩下一個人,飢餓疲憊地蜷縮在黑暗的角落裡,永遠等待那永不屬於他的黎明。

相思緊緊擁住了孩子,柔聲道:「一定會的……一定會!」

她慢慢除下了頭盔。

這座死氣沉沉的城池中,唯余的光芒彷彿在這一刻點亮,流瀉在她的臉上。雖然此刻的她鬢髮散亂,滿面淚痕,但在這點光芒的映照下,卻顯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宛如一朵在暮色中開放的蓮花,四周的滿天風塵也不禁惶然退避,守護著她的寧靜與聖潔。

她將自己的臉貼在孩子的臉上,試圖溫暖這具早就冰涼的軀體。淚水點點而下,卻洗不凈那戰火的污濁。

這一刻,她抬頭而起,滿空都是荒涼。

這一刻,楊逸之頹倚在城牆上,第一次,他看到了相思的臉。從此,刻於骨、銘於心,永世無法忘懷。

這一刻,相思輕輕放下孩子,轉身,走向那巨大的高台。

這一刻,楊逸之放下了心頭的執著,從此後,不需再是一個人的生命,無論她要做什麼,他都傾力助她完成。

這一刻,她想成為傳說中的天降之蓮,綻放在荒漠的城池上。

這一刻,神諭徐徐開啟。

石座中人靜靜注視著她:「我知道你會回來。」他眼中透出深深的嘲弄,並沒有理會相思身邊的楊逸之,只向她伸出手,柔聲道:「到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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