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酣暢地飲著酒。
不知不覺,一隻瓶子空了,喝到第二瓶了。
這時,雲團四散開來,漆黑而透明的夜空漸漸顯露出來,穹宇里星星閃爍著光芒。
月輝愈加皎潔,在月亮旁邊,雲頭漫卷著朝東飛渡。
「好一輪明月呀。」博雅把杯子放下,輕聲嘆道。
「是啊。」晴明沒有點頭,只是低聲應道。
螢火蟲的清光不時飛掠而過,像是在安撫庭宇間的晦暗似的。植物散發的濃鬱氣味,融化在空氣中。
「晴明……」博雅出神地望著庭院。
「說真的,季節這東西,確實是不斷變化的呀。」
「為什麼說這些,博雅?」晴明凝視著博雅。
「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只是感慨而已。」
「感慨?」
「也沒什麼。我感慨的是,時間啦,季節啦,這些不斷更迭變化的東西。」
「是嗎。」
「你看,晴明——」
「什麼?」
「這庭院啊。」
「庭院?」
「眼下難道不是一片豐茂嗎?」
所有植物的葉子、根莖、花朵等,都吸足了水分,水靈靈、嬌滴滴的,盡情舒展著。
「看到這一情景,我不由更加覺得人的可憐了。」
「是人嗎?」
「是啊。」
「為什麼?」
「眼下美麗動人的葉子和花朵,到了秋天,就會凋零、枯萎。」
「唔,是這樣。」
「如今它們是盛極一時,可不久之後,這些芊草也好,鮮花也罷,都會枯萎、衰敗,想想它們那時的樣子,不知怎的,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受,覺得特別凄涼,不禁心生憐惜。」
「嗯。」
「人也是一樣啊,」博雅說,「人也會變老。」
「嗯,是會變老。」晴明點點頭。
「即使再英姿勃發的人,上了年歲,臉上也會皺紋橫生,面頰鬆弛下垂,腹部鬆鬆垮垮地下墜,連牙齒也會脫落——」
「是這樣的。」
「就連我自己,也不會一直年輕。我也一樣會走向衰老。這些,我都瞭然於心。」
「哦。」
「古歌中就有『物哀勝悲秋』的佳句……」
「是啊。」
「不過,晴明,此時此刻,我倒另有一種異樣的感受。」
「什麼樣的感受?」
「就像剛才講的,比起草木凋零的秋天,反倒是春天和夏天花草旺盛的時節,讓我更能感受到物之哀憐。」
博雅擎杯在手,凝視著暮色中的庭院。
時令正是初夏。
不知不覺間,梅雨將逝的氣息,充盈著整個暗夜。
「草木萌生,花蕾綻放,值此時節,我常會唏噓嘆息。」
終將枯敗的芳草。
終將凋萎的花朵。
「我這是怎麼啦,晴明……」
博雅沒有把酒杯送到嘴邊,而是放下酒杯,低語說。
「別笑話我啊。此時此刻,我覺得世間萬物都令人不勝憐惜。」
博雅沉默起來,他在留神傾聽。
夏蟲在鳴唱。
夜風在輕拂。
「聽到蟲鳴,就覺得蟲子可憐。輕風呀,空氣中的香氣呀,這過道上的舊痕呀,杯子的重量呀,目睹之事,鼻嗅之香,手觸之物,耳聞之聲,舌感之味,所有的一切,都叫人無比哀憐。」
晴明沒有取笑他。
晴明的眼角,浮現出溫柔平和的神情。
「喂,晴明,你沒有這種感受嗎?」
晴明嘴邊眼角仍帶著笑意,那是一種令人困惑的、叫人哀憫的、難以言表的微笑。
「博雅呀,你生性太忠厚了。」晴明說。
博雅的語氣冷峻起來。
「老實忠厚,你是說我嗎?」
「是啊,面對這樣的你,我總是驚訝不已,以至難於找到恰當的回答。」
「現在就是這樣子吧。」
「沒錯。」
「晴明啊,你呀,你不覺得這種說法太無情了嗎?」
「無情……」
「是啊。」
「沒有的事。我一直在想,能遇到你真的不錯。」
「遇到我?」
「你是我的酒友啊。」
「酒友?」
「正因為有你在這兒,我才會跟人世間緊緊聯繫在一起。」
「跟人世間?」
「是。」
「晴明啊,你這樣說,不是意味著你不屬於世間嗎?」
「有這種味道嗎?」
「有啊。」
博雅又把放在廊沿上的酒杯拿在手中,一飲而盡。
他把空空的杯子擱在地板上。
「好不好,晴明?」博雅說,「這話都成了我的口頭禪了。我想,哪怕你真的不是人,我博雅仍然是你的好朋友。」
「哪怕我是妖怪?」晴明的語氣半帶揶揄。
「對於這一點,我真的是說不清道不明,怎麼也找不到合適的語言……」
博雅像是逐一搜索著自己心中的辭彙似的,一字一頓地說。
「晴明就是晴明吧。」
「……」
「哪怕你不是人類而是別的什麼,就算你是妖怪,你還是你呀——」博雅一本正經地說,「晴明啊,我有時倒是想,我要是你就好了。」
博雅凝神望著晴明。
空空的酒杯,沒有再斟滿。
「晴明啊,我這個人,是有自知之明的,我自己跟別人有些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那是無法言喻的。不過,雖然說不清楚,可跟你在一起時,又覺得無從隱匿。」
「什麼無從隱匿?」
「我自己呀。在宮裡,總覺得披上了鎧甲一般的東西,把自己完全遮蔽起來了……」
「嗯。」
「跟你如此相向而對,把盞暢飲時的博雅,才是真正的博雅。」博雅說。
「你為人身,我們一起歡飲;若你非人,我也不會不跟你一道飲酒敘歡。只要你是晴明,我們就會一起痛飲,就是這麼回事。仔細考慮起來呢……」
「真是條好漢子啊,博雅!」晴明脫口而出。
「別笑話我好不好,晴明——」
「根本不是笑話你,是讚美。」
「哦……」
博雅點了點頭,顯得特別認真。
「我怎麼感覺不到是被人讚美呢。」
往常,當晴明說他是好漢時,博雅總是這樣回答。
有時他甚至會說:
「你這樣是不是說我跟傻瓜一樣啊?」
而今晚的博雅充滿信心地望著晴明:
「把話題收回來吧。」
他一邊說,一邊在空空的杯中斟滿了酒。
「話題?」
「不是嗎?我開始的話題是,邊飲酒邊欣賞庭院風景,不由得心生眷戀。」
「怎麼講?」
「比方說吧,如果有一位值得憐惜的人陪伴在身邊的話——」
「真有嗎,博雅?」
「我不是說假如嘛。」
「如果在這裡又怎樣?」
「此人年事已長,臉上皺紋堆累,從穿戴在身的衣飾隨便望去,便可發現她已筋松肉弛,渾身無力……」
「嗯。」
「而最清楚這一點的,正是她本人吧。」
「也許吧。」
「原先不可方物的曼妙豐美,漸漸離她遠去……」
「嗯。」
「怎麼說呢,這種感覺是年少輕狂、風華正茂時無暇思考的。而正是這一點,令我尤其覺得可憐、可哀。」
「還有皺紋……」
「是啊。」
「嗓音沙啞了,面頰肌肉也鬆弛了?」
「嗯。」
「……」
「此人面對日益老去的自己,心中懷有凄清悲涼之意,這種悲哀之情,更令人覺得無比憐惜。」
「哈哈。」
「或許,這正是因為我行將老去的緣故吧。」
「嗯。」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晴明?」
「你指什麼?」
「身姿美麗迷人啊,肌膚圓潤可愛呀,都會一去不返。或許,正因為如此,世人才認為紅顏最為可憐吧。」
「呵呵。」
「身姿迷人啊,美艷照人啊,僅僅是覺得伊人堪憐時的一種借口吧——」
「喂——」晴明緊盯著博雅說,「奇怪呀。」
「哪裡怪了,晴明?」
「你莫不是有了意中人吧?」
「意中人?」
「依我看,還是一位令你心動的佳人呢。你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