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晴明 第一節

金色的陽光里,細勝銀毫的雨絲飄灑著。

那是細潤輕柔的牛毛細雨。

縱使在外面行走,也絲毫感覺不出衣飾給濡濕了。發亮的雨絲輕灑在庭院的碧草和綠葉上,彷彿無數蛛絲自蒼穹垂懸下來似的。

細雨輕輕點觸著庭院里方池的水面,卻漣漪不生。朝著水面凝望,竟絲毫看不出雨落方池的痕迹。

池邊的菖蒲開著紫花,松葉、楓葉、柳葉,以及花事已盡的牡丹,被雨絲濡濕的色澤十分鮮亮。

花期已近尾聲的芍藥開著雪白的花。花瓣上細密地綴著雨點,不堪重負般低垂著頭。

時令是水無月,即陰曆六月的月初。

安倍晴明望著左手邊的庭圃。坐在蒲團上,與廣澤的寬朝僧正相向而坐。

地點是位於京城西邊廣澤一帶的遍照寺的僧坊。

「天空轉亮了。」

寬朝僧正的目光越過自屋檐垂下的柳葉,凝望著天穹。

天空還不是一碧如洗,仍覆蓋著薄薄的雲絮,整塊整塊地閃著銀白的光。不知道太陽在哪裡,只有柔和的光線不知從何處照出,細雨正從空中灑落下來。

「梅雨終於要過去了。」寬朝僧正說。

看語氣,並不指望晴明應和他。

「是啊。」

晴明薄薄的朱唇邊浮著若有若無的笑意。他身上裹著寬鬆的白色狩衣,並沒有追逐寬朝僧正的視線,仍在放眼庭院。

「雨亦水,池亦水。雨持續不停則謂之梅雨,瀦積在地則稱之為池水,依其不同的存在方式稱呼其名,雖時時刻刻有所變化,而水的本體卻從未改變。」

寬朝僧正說著,心有所惑一般。

他的視線轉向晴明:「晴明大人,最近不知為什麼,我總是為天地間本來如此的事物所觸動。」

廣澤的寬朝僧正是宇多天皇的皇子式部卿宮的兒子,也就是敦實親王的子嗣。母親為左大臣藤原時平的愛女。

他風華正茂時出家,成了真言宗高僧。

天曆二年(即公元948年),他在仁和寺受戒於律師寬空,秉獲金剛界、胎藏界兩部經法的灌頂。

真言宗興自空海大師,寬朝繼承了真言宗的正統衣缽。寬朝力大無比,此類逸事,《今昔物語集》等古籍中多有記載。

「今天我有幸觀瞻人間至寶。」

晴明把眼光落在自己與寬朝中間的方座供盤上。

供盤上放著一帖經卷。經卷上寫著:「詠十喻詩沙門遍照金剮文。」

遍照金剛,即弘法大師空海。

「喻」即比喻,整句話的字面意義是說,這部經卷收有十首佛詩,是空海用比喻的形式寫就的佛法內容。

「這可是大師的親筆呀。這種寶物有時會由東寺轉賜敝寺,我想晴明大人或許會有興趣,就請你過來了。」

「閱此寶卷,我真正明白了一個道理:既然語言是咒,那麼,記載著這些語言的書卷自然也是咒了。」

「依照你的意見,雨也好泡也罷,本來都是水。所謂的不同,不過是其所秉受的咒的差別而已。」

「是啊。」晴明點點頭。

在晴明剛閱過的經卷上,有一首題為《詠如泡喻》的佛詩,是空海大師用墨筆抄錄的。

寬朝誦讀著這首詩:詠如泡喻天雨蒙蒙天上來,水泡種種水中開。

乍生乍滅不離水,自求他求自業裁。

即心變化不思議,心佛作之莫怪猜。

萬法自心本一體,不知此義尤堪哀。

雨點迷迷漫漫,自天而降,落在水中,化成大小不一的水泡。

水泡生得迅速也消失得迅速,可水還是離不開水的本性。

那麼,水泡是源自水本身的本性呢,還是源自其他的原因與條件?

非也,水是源於自身的本性才形成水泡,是水本身的作用。

正如水產生出種種大小不一的水泡一樣。

真言宗沙門心中所生髮的種種心的變化及想法。也是不可思議的,這正是心中的佛性所帶來的變化。

無論水泡的大小、生滅如何變異,本質上還是水。

人心亦同此理,人心縱使萬千變化,作為心之本性的佛性是不會發生變化的,對此莫要怪訝猜度。

所有的存在都源於自己的心,本來就是一體的。

不了解這一至理,實在是太悲哀了。

詩的意思大體如此。

「這個塵世間,是由事物本身的佛性與如同泡影一般的咒所組成的,是這麼一回事吧。」

像打謎語一樣,寬朝問晴明。

「所謂佛的存在,不也是一種咒嗎?」晴明感慨道。

「這麼說,你的意思就是,世界的本源也好,人的本性也好,都是咒了?」

「沒錯,我正是這個意思。」

「了不得,了不得。」

寬朝心有契悟般揚聲大笑:「晴明大人的話真是太有趣了。」

正當寬朝叩膝擊節時,不知何處傳來眾人的嘈雜聲。

「是成村!」

「是恆世!」

夾雜在喧鬧聲中,這樣的叫喊聲飄了過來。

聽上去是在不遠處,有許多人正在爭論著什麼。

爭論越來越激烈,話語聲也越來越大。

「那是……?」晴明問。

「關於七月七日宮中相撲大會的事,公卿們正議論不休呢。」

「聽說已經決定由海恆世大人和真發成村大人,在堀河院進行一場比賽。」

「是這麼回事。到底哪一邊會獨佔鰲頭呢?他們特意到我這裡,就是來打聽這件事的。」

「那麼,你覺得哪一邊會勝出呢?」

「沒影的事,我們還沒開始議這件事呢。他們不過是在隨意喧鬧罷了。」

「我沒有打擾你們吧?」

「怎麼會呢?晴明大人是我特意邀請來的。那些公卿倒是隨意聚過來的。」

「隨意?」

「唉,他們以為我在相撲方面有一定的見解,其實他們誤會了。」

「不過,寬朝大人的神力,我是早就聽說了。」

「力氣雖然不小,可相撲畢竟不是光憑死力就能勝出的。」

「因此,大家自然想聽一下你的意見。」

晴明解頤一笑。

「真叫人難為情啊。在仁和寺發生的事,好像到處都傳遍了。」

寬朝抬起右手,摩挲著滑溜溜的腦門。

「提起那件事,我也聽說過。聽說你把強人一下子踢到屋頂上了……」

「晴明大人,連你也對那些傳言感興趣嗎?」

「確實如此。」

晴明若無其事地點點頭。

有關寬朝所說「仁和寺發生的事」,古書《今昔物語集》中有記載。

大致情形是這樣的——廣澤的寬朝僧正,長期居住在廣澤的遍照寺,但還兼任仁和寺僧官之職。

那年春天,仁和寺落下驚雷,震塌了正殿的一角。為了進行修飭。就在正殿外搭起腳手架,每天很多工人趕來。在那裡做工。

在動工半個月前後。修理工作仍在繼續進行。一天黃昏,寬朝僧正忽然想看看工程進展到什麼程度,於是就在平常穿的僧衣上系好腰帶,穿上高腳木屐,獨自一人拄著法杖往仁和寺走去。

當他來到腳手架跟前四下打量時,發現不知何處冒出一個奇怪的男子,蹲伏在僧正面前。

他一身黑衣,黑漆帽檐深深擋住了眼睛。已然暮色四合,他的容貌在昏黑之中辨不清晰。

再仔細一看,男子不知何時拔出一把短刀,好像特意藏到背後似的用右手倒握著。

「你是什麼人?」

寬朝一點也不慌亂,用平靜的聲音問道。

「一個四處流浪、連餬口的東西都難以得到的老百姓。至於名字。更是默默無聞。」

一身黑衣的男子用低沉的聲音答道。

「你有什麼事?」

「你身上所穿的衣服,我想取走一兩件用用。」

「怎麼,你居然是強盜?」

寬朝沒有絲毫恐懼,用爽朗的聲音聞道。

正準備瞅機會下刀子的強人,差點不由自主地撲上來。

如果對方膽怯了,或者強烈反抗,或許強盜會找機會動手傷人,可是寬朝如此鎮定,強人反而有些氣短了。

不過,強人還是把心一橫,將刀一揚:「想留下性命,就趕緊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

說著,把刀尖指向僧正。

「我是和尚,隨時都可以把衣服給你。所以。你隨便什麼時候到我這裡來,只要說一聲,我窮困潦倒、身無分文,給件衣服吧,就成了。可是,你這樣對我拔刀相向,卻讓人不舒服。」

「多嘴。別說話!」

僧正躲開強人的刀子,繞到他的背後。朝著他的屁股輕輕一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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