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誰而若有所思 第九節

紫宸殿前——

黑暗籠罩四周。

雖然月亮高高掛在上空,灑下蒼白月光,但大門與建築的陰暗處,依然殘留著深濃的黝黑。

地面上鋪著席子,晴明、博雅與忠岑坐在其上。

三人手中各自舉著酒杯,正在喝酒。

在一旁斟酒的是青蟲。

「博雅,怎樣?果然應該帶酒來吧?」

「唔,嗯……」博雅勉勉強強點頭。

夜已經深沉。

今晚,沒有任何工匠留在清涼殿趕工。自從聽說忠見的幽靈會出現後,大家都在天黑前收工回去了。

「忠見大人今晚會出現嗎?」博雅問。

「總是會出現的。」晴明將酒杯送到紅唇邊。

不久,清涼殿方向傳來響亮聲音。

晴明低聲道。

那聲音逐漸挨近。

不僅聲音。另有某種動靜隨著聲音一起朝紫宸殿這方向移動。

「晴明,那是忠見大人……」博雅也悄聲道。

月光中,出現了一道全身發出蒼白磷光的人影,自清涼殿往這邊走過來。

一步……

兩步……

壬生忠見遲緩地往前跨出左右雙腳,慢條斯理地走來。

細微的聲音,絲線般往前伸展。

「忠見……」

忠岑呼喚兒子,但忠見恍若周遭無人,瞥也不瞥忠岑一眼。

一切都視而不見,只是一步又一步走過來。

忠見的雙眼,凝視著虛無。

最後一句,宛如微微發光的蜘蛛絲,在月光中細長伸展,然後驟然消失。

當聲音停止,忠見的影子也同時消失了。

博雅茫然自失地佇立原地,接著喃喃自語:

「晴明,原來這世上竟也有那種鬼魂……」

此時,獃獃站在忠見消失蹤影的清涼殿前的忠岑,突然發出細微聲音呼喚兒子:「忠見……」

那聲音很奇妙。

「忠見,忠見呀……」

聲音與忠岑方才的聲音不一樣。

「忠見,忠見,原來你變成這個模樣了,忠見呀……」

忠岑抬起臉,雙眼在月光下閃閃發光,是淚水。

原來忠岑在哭泣。

「忠岑大人……」博雅想上前安慰。

「慢著,博雅,那人不是忠岑大人。」

「什麼?」

博雅停住腳步,仔細望著本以為是忠岑的那男人。

那男人扭曲著嘴,露出牙齒,正在放聲大哭。

「怎麼回事?晴明,到底怎麼回事?這男人是誰?」

「是連續兩代都附身在壬生忠岑大人,忠見大人父子那個鬼魂。現在正附身在忠岑大人身上。」

「晴明,這是你設計的?」

「是的,我在紙上寫了鬼魂的那首《淺綠》和歌,當作咒符,讓忠岑大人帶出去賞櫻,呼喚他來。所以鬼魂附身在忠岑大人身上,跟他一起來到這兒。」

晴明走到忠岑面前,向附身在忠岑身上的鬼魂問道:

「和歌競賽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然而,鬼魂卻不回答。鬼魂抱著頭哀嘆:

「啊,忠見呀,對不起,是我害你成為那樣的鬼魂。是我害你變成和我同類的鬼魂。」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晴明再度問。

「那男人……忠見那小子,他不讓我代他作最後一首和歌。那小子,堅持要自己作,而且實際也作了……」

「是那首《迷戀伊人矣》嗎?」

「正是。忠見第一次在和歌競賽中提出自己真正的創作,結果卻敗給對方了。」

「這樣的話,我就能理解了。」

「你能理解什麼?晴明,你說,你們陰陽師能理解什麼?陰陽師只能像現在這樣,隨意把我們捕捉來又放走而已。這能代表你們理解了什麼嗎?」

「你很喜歡忠見父子吧?」

「那還用講?當然喜歡。我喜歡他們。他們熱愛和歌,也理解和歌,只是缺乏創作和歌的才能,所以他們才會需要我。」

「……」

「我和他們父子一起作和歌時,真的很快樂。尤其是這回的和歌競賽最快樂。至今為止,宮中從未舉行這麼豪華的和歌競賽。所以我也興高采烈地和他們共同創作和歌。來吧,忠見,看下一首時要什麼樣的和歌……」

「話說回來,是忠見大人自己說要自己創作的?」

「是啊。他堅持要自己作,堅持這回一定要自己作。所以我就對他說,那你自己試試看,自己作吧。無論是什麼樣的和歌,我一定在幕後舞弊讓你贏……」

「忠見拒絕了?」

「拒絕了。他要我別在幕後多管閑事。他說,他要以自己的實力挑戰這場勝負……」

「結果,他那首和歌與兼盛大人排在一起,成為最後一首的對抗?」

「正是。我向忠見保證說,我可以隨時隨地在幕後讓他贏。和歌競賽那晚,我也在場。事前我就向忠見說過了,我一定在場,一定會在現場,萬一,即便仰賴我的力量也想贏過對方的話,只要站起來大聲說『我一定要贏』我就會馬上讓他贏。我還在喔,我還在現場喔,忠見呀,我就是想讓你知道我還在現場,才在朗誦者耳邊悄聲舞弊,讓他念錯了和歌。難道你不認為朗誦者念錯和歌很奇怪嗎?那時,你應該也知道我還在現場吧?」

「什麼?那是你乾的好事?」博雅粗暴地嚷出來。

「是啊,正是我……」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要對忠見說抱歉?」晴明再度逼問。

「我本來打算不管忠見贊成還是拒絕,都絕對要讓他贏。可是……」

「可是什麼?」

「兼盛提出的和歌,是我的作品。」

「你的?」

「吾身之愛戀,我只隱於言色後,私心藏密意,怎的眾人皆探問,為誰而若有所思。」

「這不是兼盛大人那首和歌的底本嗎?」

「是兼盛篡改我的和歌提出來了。而且,唉,兼盛提出的和歌,竟然改得比我原本那首還要傑出……」

鬼魂的聲音顫抖,左右搖晃著忠岑的脖子。

「那時,我的心簡直要支離破碎了。到底要讓哪一方贏?我下不定決心。迷惘了很久,只好拋出一切。換句話說,我臨陣脫逃了。我將勝負結果交給上天去決定了。結果……」

「兼盛的《私心藏密意》贏了……」

「正是如此。」

「……」

「然後,那小子死了,死後變成那般模樣。我沒想到那小子竟是那麼倔強的男人,我沒看透他的性格。」

「原來事情是這樣。」

「晴明,你打算讓我怎樣?把我消除了嗎?」

「不。」

晴明伸手探入忠岑懷中,抽出那張寫著和歌的紙。

忠岑滿面悲容地望著晴明,小聲喃喃自語:

「其實你可以把我消除的……」

鬼魂凝視著遠方,過一會兒,哀戚地微微一笑,接著某種東西從忠岑體內脫落般,忠岑恢複了原來的表情。

「晴明大人,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事嗎?我剛剛到底怎麼了?」

「鬼魂附在您身上了。」

「鬼魂?」

「待會兒再詳細說給您聽,總之一切都解決了。」

「忠見呢?」

「忠見大人的事,沒辦法改變了。那種幽魂,我無法應付。聽任他去是最佳解決方式。皇上那邊,我來負責說服吧。」

「晴明,那鬼魂呢?」

「走了。」

「去哪裡?」

「會去哪裡呢?我也不知道。」晴明低聲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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