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仙人 第五節

五條崛川——那宅邸正位於五條大路與崛川小路交叉的十字路口角落。

穿過蒼鬱荒廢的庭院,晴明和博雅步入宅邸。

晴明似乎對屋內很熟悉,在滿是灰塵的宅邸內徑自前行。

晴明手上拿著捲起的滾邊草席,博雅則舉著燃燒的火把。

如果沒有博雅手中的火把,宅邸內便暗得伸手不見五指。

不久,兩人來到看似寢殿的地方。那是地板房間,有六根柱子。晴明在其中一根柱子下鋪了草席,兩人坐在其上。火把的火則移到帶來的燭盤上,擱在地板。

一切安頓好後,晴明從懷中取出小酒瓶、兩隻杯子,擱在地板上。

「你連這個也帶來了?」博雅說。

「要繼續講剛剛的話題嘛。沒這個,怕博雅會寂寞。」

「晴明,別把責任賴在我身上。」

「怎麼,你不喝?」

「我沒說不喝呀。」

「那,來吧!」晴明把酒瓶遞到博雅眼前。

「唔,嗯。」博牙遲疑地舉起酒杯。

「喝吧。」

「喝吧。」

兩人悠閑地在燭光下開始喝酒。

一杯復一杯,喝完兩杯,再喝第三杯……

夜,愈來愈深。然後——

「嗯?」

博雅豎起耳朵。彷彿聽到某種聲音。

是人聲?有人在打鬥。不,不是有人在打鬥。是一群人在對抗。

好似戰場上的聲音。

「殺呀!」

「沖呀!」

「砍呀!」

刀鋒相交的聲音、盔甲碰觸的聲音。

「你看,他們來嘍。」晴明開心地一口飲盡杯中酒,瞄了一眼黑漆漆的角落。

博雅順著晴明的視線望過去,發現黑暗中陸陸續續出現一群高約一尺、全副披掛的武士,開始互相砍殺。

「看招!」

刀光一閃,對手的頭顱落到地板,血花四濺。

然而,落在地板的頭顱依然大喊「殺呀!」、「砍呀!」,失去頭顱的身軀,手中仍然握著長刀,與砍下自己頭顱的敵方交鋒。

不久,眾人停止廝殺,團團圍住晴明與博雅。

「咦?」

「噫!」

「這兒有人。」

「有人哪。」

「的確有人。」

「怎麼對付他們?」

「怎麼對付?」

「砍下他們的頭顱吧。」

「割斷他們的喉嚨吧。」

無論是有頭顱或失去頭顱的武士,皆刀光劍影地逼近。

「晴明!」博雅握住腰上的刀柄,支起單膝,正想站起身。

「別急,博雅。」

晴明從懷中取出紙片,繼而取出一把小刀,開始剪裁紙片。

「做什麼?」

「他在做什麼?」

眾武士發出詫異聲時,晴明對裁成狗形的紙片吹了一口氣。紙片落到地板,同時化為一隻狗,向武士狂吠起來。

「哇!」

「是狗!」

「狗啊!」

武士受到狗的追趕,七零八落地消失於黑暗中。

四周再度恢複靜寂。

晴明拾起回到膝前的狗時,那狗已變回紙片。

「又來了。」

晴明還未語畢,耳邊已傳來木頭碾軋的咯吱聲。

兩人對面的牆上,有扇儲藏室的門。那門咯吱發響,敞開三尺,從中出現一位身穿赤褐色外衣的女子,跪坐著膝行出來。長發垂肩,在燈火映照中,美麗得猶如仙女。

一股芬芳得難以形容的麝香味傳過來。

女子用扇子遮住鼻子以下的臉,只能看到她的眼睛,但那眼神妖艷得令人心猿意馬。一雙鳳眼不時向晴明與博雅送來秋波,逐漸膝行過來。

晴明愉快地望著那女子。

待女子已相當靠近時,問她:「你也要喝嗎?」

接著,抓起空酒瓶的瓶頭,隨手拋向女子。

女子不自禁鬆開手中的扇子,雙手接過飛來的酒瓶。

扇子落在地板,現出本來隱藏在扇後、女子眼睛以下的五官。

「唔!」博雅叫出聲。

原來女子的鼻子像狗一樣又大又尖,往前突出,口中也露出獠牙。

女子張開大口,想咬住晴明。

晴明及時將剪裁成狗形的紙片放在右手掌,遞到女子眼前。紙片在手掌上化為一隻狗,向女子狂吠。

「哎呀!」

女子尖叫,隨即四肢趴地,隱遁回原來的儲藏室內。

「出來吧!再不出來,這回要讓真正的狗去咬嘍。」晴明朝恢複寂靜的黑暗呼喚。

不一忽兒,兩隻手掌大小的小狐狸,從黑暗中戰戰兢兢走出。

「晴明,這是什麼?」

「是管。」

「管?」

「管狐啦。」

所謂管狐,是具有妖力的小狐狸,為修道者或方士所操縱。由於能收在竹筒中隨身攜帶,是以名曰管狐。不但能依附在人身上使人患病,偶爾也會致人於死。

「晴明,抱歉,叨擾你嘍……」隨著聲音響起,那位瓜果老翁在黑暗中出現。

身上隨意披著麻布單衣,腰上只綁著一條腰帶,下垂的雙手各拿著一個竹筒。

「你們根本不是這位大人的對手。快,想平安回家,就快回到竹筒中吧!」

老翁邊說邊將竹筒對著那兩隻管狐。管狐跳到老翁腳踝,往上奔到膝蓋,再順著手腕,消失在竹筒中。

「晴明呀,多虧你幫忙,才能這麼快解決。要是我來,這兩隻小東西會立刻逃之夭夭,很難應付。」老翁將竹筒收進懷中,坐在晴明與博雅面前。

「大師,久違了。」

「上次見面時,你在賀茂忠行身邊吧?」

「是。」

「二十年不見了。」

「您托博雅帶來的口信中提到竹筒,所以我才猜測對手大概是兩隻管狐。多虧您的指示,這回進行得很順利。」

「喂,晴明,這位是……」博雅在一旁問。

「是以前住在這兒的大師。」晴明回道。

「很久很久以前,我和這兩隻管擅自住進這兒。每逢有人想來住,為了省去麻煩,都叫這兩隻管趕走來人。有一天,三善清行大人來了,無論怎麼威脅,他都不走,反而諄諄教誨了我一頓。說實在的,那位大人很了不起。」老翁緬懷往事地說。

「這位是業師賀茂忠行大師的友人——丹蟲方士大師。迄今為止,我曾拜見過大師幾次……」晴明向博雅說明,「自這宅邸遷出後,大師便一直住在大和國。」

晴明轉頭面對老翁——丹蟲——問:

「話說回來,為什麼管狐會……」

「事情是這樣的……這兩隻小傢伙,在藥師寺聽到博雅大人隨從的閑聊,說這棟宅邸將要拆掉。於是便附在博雅大人的牛車上,一路跟到京城,住進這棟往昔住過的宅邸,惡習復犯,做起壞事。我也是從博雅大人隨從的聊天中,才得知我的管在京城搗亂。於是,我也附在博雅大人的牛車上,一路跟來京城……」

「原來如此……」晴明點點頭,「那麼,我們就在這將要拆掉、令人懷念的宅邸內喝個通宵吧。」

語畢,晴明從懷中又取出另一瓶酒。

「喔!好主意!」丹蟲喜眉笑眼地低道。

晴明舉起雙手,砰、砰地拍了兩下。

「是——」

應聲而出的,是身穿十二單衣、不知自何處冒出來的年輕女子。

「讓蜜蟲為大師斟酒吧。」

晴明說畢,名為蜜蟲的女子便跪坐在三人一旁,舉起酒瓶,向丹蟲勸酒。

「請。」

「唔。」

丹蟲點頭,接受斟酒,酒宴便如此開席了。

「來吧!出來,出來……」

丹蟲拍掌,喚出那些身穿盔甲的武士。武士都手舞足蹈地跳起舞來。

三人喝到將近清晨。東方開始發白時,丹蟲站起身告辭。

「我該回去了。」

這時,室內已逐漸充滿拂曉陽光,蜜蟲與全副披掛的武士也不見了。

「改日再見。」晴明說。

「好,改日有緣再來喝一杯吧。」

丹蟲背過身,跨出腳步。途中回頭說:「我已經給你謝禮嘍。」

「是那瓜果吧?」

「唔。」

丹蟲再度背過身,抬起手揮了揮,消失在宅邸外。

晴明與博雅回到晴明宅邸後,剖開瓜果,裡頭出現兩隻精美的玉制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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