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鬼盜走玄象琵琶 第二節

水無月初,源博雅朝臣來到安倍晴明宅邸。

水無月是太陰曆六月。相當於現代七月十日又過幾天。

梅雨期還沒結束。連續下了幾天雨,今天罕得放晴。

不過,倒也不是陽光燦爛的晴天,只是天空泛白得像貼了一張薄紙。

清晨時分。

濕潤的樹葉和花草光鮮動人,空氣沁涼如水。

源博雅邊走邊觀看右方晴明宅邸圍牆。

那是大唐建築式圍牆。

胸至臉部高之處有雕飾,上面是唐破風式裝飾屋瓦。令人聯想起寺院圍牆。

博雅身上是圓領公卿便服,腳下是皮靴,由鹿皮製成。

空氣中飄浮著無數比霧氣還細微的水滴。光是走在其中,衣服便會吸進水氣而變重。

源博雅朝臣——身分是武士,左腰佩帶長刀。

看來年約三十六、七歲,行步和舉止雖流露出武士特有的粗枝大葉,容貌卻不粗獷。

長得一副老實樣,表情卻無精打采。

臉上顯得悶悶不樂,胸中似乎懷有憂慮。

博雅立在大門前。

大門沒關,門戶大敞。往裡頭探望,可以看見庭院。

滿院子的應時花草青翠繁茂,還殘留著昨晚的雨滴。

簡直像一座破廟——博雅的表情如是說。

庭院雖還不到荒野的地步,卻看得出幾乎從未修整。

這時,一陣甘美香味飄進博雅鼻腔。

博雅立刻明白個中道理。

原來,草叢中有一株高大的老藤樹,莖上有一串遲開的紫藤。

「不知晴明真的回來了沒有……」博雅喃喃自語。

雖然深知晴明那任由花草樹木自由從生的作風,但這庭院似乎也太不像話了。

博雅嘆了一口氣,突然發現一個女人從正房走出來。

明明是女人,身上竟然穿著狩衣。

女人來到博雅面前,微微頷首請安:「恭候光臨。」

是個二十齣頭、鵝蛋臉的漂亮女人。

「你在等我?」

「吾家主人說博雅大人大概快駕臨了,吩咐我出來迎客帶路……」

怎麼知道我會來?博雅不明所以地跟在女人身後。

木板房間上鋪著榻榻米,晴明盤腿坐在榻榻米上,望著博雅。

「來了?」晴明開口。

「怎麼知道我會來?」博雅問道,同時坐到榻榻米上。

「我叫人去買酒,那人回來告訴我,說你正往這邊走。」

「酒?」

「前些日子出了一趟遠門,回來後很想喝京城酒。你呢?怎麼知道我已經回來了?」

「有人通知我,說晴明宅邸昨晚點燈了……」

「原來如此。」

「最近一個月你到底去哪兒了?」

「高野。」

「高野?」

「嗯。」

「為什麼突然去高野?」

「有件事我想不通。」

「想不通?」

「也不是想不通,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所以去高野找和尚聊了一下。」

「什麼事?」博雅問。

「說出來也無妨,可是……」

這兩人年齡相仿,但晴明看起來比較年輕。

不僅年輕,五官也很端正。鼻樑高挺,嘴唇紅得猶如淺淺含著胭脂。

「可是什麼?」

「你是個老實人,可能會對這話題不感興趣吧。」

「別說廢話了,到底是哪方面的事?」

「咒啦。」晴明回說。

「咒?」

「我去跟和尚聊了一些有關咒的事情。」

「聊了些什麼?」

「比如說,『何謂咒?』這類的問題。」

「咒不就是咒嗎?」

「話雖這麼說,可是我突然想到有關這問題的答案。」

「想到什麼?」博雅追問。

「嗯……例如,咒的意義很可能是名。」

「什麼名?」

「喂,博雅,別急。好久沒一起喝酒了,來一杯如何?」晴明微笑著問博雅。

「雖然不是請我來喝酒,不過人家請喝酒我不會拒絕。」

「別這麼說,陪我喝吧!」晴明拍了一下手掌。

房外馬上傳來布帛摩擦地板的聲音,旋即出現一位雙手捧著盤子的女人。

盤子上有酒瓶和酒杯,酒瓶內似乎已經盛好酒。

女人先將盤子擱在博雅面前,退出房後,捧出另一盤子擱在晴明面前。

然後,女人在博雅酒杯內斟酒。

女人斟酒時,博雅一直凝視著她。

這女人也身著狩衣,但與方才出來迎客的不是同一人。年齡也是二十齣頭,豐滿的嘴唇和白皙的脖頸,散發撩人的魅力。

「怎麼了?」晴明問,博雅正目不轉睛望著女人。

「她不是剛剛那女人。」

聽博雅如此說,女人微笑著行了個禮,接著為晴明斟酒。

「是人嗎?」博雅問道。

博雅的意思是,這女人是晴明操縱的識神,或是其它東西。

「想試試看嗎?」晴明說。

「試什麼?」

「今晚讓她們潛到你房間……」

「別開玩笑了,無聊!」博雅回說。

「乾杯吧!」

「干!」

兩人飲盡杯中酒。

女人再度斟酒於空杯子里。

博雅注視著女人,嘆了口氣,自言自語:「每次來,每次都搞不清楚。」

「不清楚什麼?」

「搞不清楚這棟房子里到底有多少人。每次來都看到新面孔。」

「何必想那麼多。」

晴明說畢,伸手向盤子上的烤魚下箸。

「是香魚嗎?」

「早上有人挑來賣,就買下了。是鴨川香魚。」

香魚長得相當肥,也相當大。

用筷子戳取熱騰騰的魚身時,戳開處還冒出一股熱氣。

敞開的房門外,庭院盡入眼帘。

女人起身退席。

博雅借勢又重拾話題。

「再繼續下去,剛剛那有關咒的話題。」

「剛剛講到哪裡?」晴明喝了口酒裝傻。

「別賣關子啦!」

「舉例來說,你認為這世上最短的咒是什麼?」

「最短的咒?」博雅想了一下又說,「別讓我想,晴明,你說吧。」

「嗯,這世上最短的咒正是『名』。」

「名?」

「嗯。」晴明點點頭。

「例如你是晴明、我是博雅這類的『名』?」

「沒錯。其它如山、海、樹、草、蟲等,這些名稱也是咒的一種。」

「我不懂。」

「所謂咒,簡單說來就是束縛。」

「……」

「要知道,名稱正是束縛事物本質的一種東西。」

「……」

「如果這世上有無法為其取名的東西,表示那東西其實什麼都不是。也可以說根本不存在。」

「你講的道理很難理解。」

「……再舉個例來說吧,博雅是你的名字,你和我同樣是人,但你是受『博雅』這個咒所束縛的人,而我是受『晴明』這個咒所束縛的人……」

可是,博雅還是一副無法理解的表情。

「如果我沒有名字,是不是代表我根本不存在於這世上……」

「不,你依然存在,只是博雅消失了而已。」

「可是,博雅就是我呀!如果博雅消失了,那我應該也跟著消失才對呀!」

晴明微微搖頭,不肯定也不否定。

「這世上有眼睛看不見的東西。即使是眼睛看不見的東西,也可以用名來束縛。」

「是嗎?」

「比方,男人喜歡女人,女人也喜歡男人。如果用名稱來束縛這種感情,便是『戀情』……」

「原來如此。」

博雅點頭,卻仍是無法理解的樣子。

「可是,就算沒有『戀情』這個名稱,男人一樣會喜歡女人,女人也一樣會喜歡男人吧……」博雅說。

「那當然啦……」晴明爽快回答,「這是兩回事。」

說完,晴明端起酒杯。

「我更不懂了。」

「那換個說法吧。」

「嗯。」

「你看院子。」

晴明伸手指向一旁的庭院。正是有那株老藤樹的庭院。

「那兒有藤樹吧?」

「喔,有。」

「我把它取名為『蜜蟲』。」

「取名?」

「就是我在它身上下了咒。」

「下了咒又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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