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可視事物無可避免的形式[1]:至少是對可視事物,通過我的眼睛認知。我在這裡辨認的是各種事物的標記[2],魚的受精卵和海藻,越來越涌近的潮水,那隻鐵鏽色的長統靴。鼻涕綠,藍銀,鐵鏽:帶色的記號[3]。透明的限度。然而他補充說,在形體中。那麼,他察覺事物的形體早於察覺其帶色了。怎樣察覺的?用他的頭腦撞過,準是的。悠著點兒。他歇了頂,又是一位百萬富翁。有學識者的導師[4]。其中透明的限度。為什麼說其中?透明,不透明。倘若你能把五指伸過去,那就是戶,伸不過去就是門。閉上你的眼睛去看吧。

斯蒂芬閉上兩眼,傾聽著自己的靴子踩在海藻和貝殼上的聲音。你好歹從中穿行著。是啊,每一次都跨一大步。在極短暫的時間內,穿過極小的一段空間。五,六:持續地[5]。正是這樣。這就是可聽事物無可避免的形態。睜開你的眼睛。別,唉!倘苦我從瀕臨大海那峻峭的懸崖之顛[6]栽下去,就會無可避免地在空間並列著[7]往下栽!我在黑暗中呆得蠻愜意。那把梣木刀佩在腰間。用它點著地走:他們就是這麼做的。我的兩隻腳穿著他的靴子,並列著[8]與他的小腿相接。聽上去蠻實,一定是巨匠[9]造物主[10]那把木槌的響聲。莫非我正沿著沙丘[11]走向永恆不成?喀嚓吱吱,吱吱,吱吱。大海的野生貨幣。迪希先生全都認得。

來不來沙丘,

母馬瑪達琳[12]?

瞧,旋律開始了。我聽見啦。節奏完全按四音步句的抑揚格在行進。不。在飛奔。母馬達琳。

現在睜開眼睛吧。我睜。等一會兒。打那以後,一切都消失了嗎?倘若我睜開眼睛,我就將永遠呆在漆黑一團的不透明體中了。夠啦[13]!看得見的話,我倒是要瞧瞧。

瞧吧,沒有你,也照樣一直存在著,以迨永遠,及世之世[14]。

她們從萊希的陽台上沿著台階小心翼翼地走下來了——婆娘們[15]。八字腳陷進沉積的泥沙,軟塌塌地走下傾斜的海濱。像找,像阿爾傑一樣,來到我們偉大的母親跟前。頭一個沉甸甸地甩著她那隻產婆用的手提包,另一個的大笨雨傘戳進了沙灘。她們是從自由區[16]來的,出來散散心。布賴德街那位受到深切哀悼的已故帕特里克·麥凱布的遺孀,弗蘿倫絲·麥凱布太太。是她的一位同行,替呱呱啼哭著的我接的生。從虛無中創造出來的。她那隻手提包里裝著什麼?一個拖著臍帶的早產死嬰,悄悄她用紅糊糊的泥絨裹起。所有臍帶都是祖祖輩輩相連接的,芸芸眾生擰成一股肉纜,所以那些秘教僧侶們都是。你們想變得像神明那樣嗎?那就仔細看自己的肚臍[17]吧。喂,喂。我是金赤。請接伊甸城。阿列夫,阿爾法[18],零,零,一。

始祖亞當的配偶兼伴侶,赫娃[19],赤身露體的夏娃。她沒有肚臍。仔細瞧瞧。鼓得很大、一顆痣也沒有的肚皮,恰似緊繃著小牛皮面的圓楯。不像,是一堆白色的小麥[20],光輝燦爛而不朽,從亘古到永遠[21]。罪孽的子宮。

我也是在罪惡的黑暗中孕育出的,是被造的,不是受生的[22]。是那兩個人乾的,男的有著我的嗓門和我的眼睛,那女幽靈的呼吸帶有濕灰的氣息。他們緊緊地摟抱,又分開,按照撮合者的意願行事。盤古首初,天主就有著要我存在的意願,而今不會讓我消失,永遠也不會。永遠的法則[23]與天主共存。那麼,這就是聖父與聖子同體的那個神聖的實體嗎?試圖一顯身手[24]的那位可憐的阿里馬老兄,而今安在?他反對「共在變體讚美攻擊猶太論」[25],畢生為之戰鬥。註定要倒楣的異端邪說祖師。在一座希臘廁所里,他咽了最後一口氣,安樂死[26]。戴著鑲有珠子的主教冠,手執牧杖[27],紋絲不動地跨在他的寶座上;他成了鰥夫,主教的職位也守了寡[28]。主教飾帶[29]硬挺挺地翹起來,臀部凈是凝成的塊塊兒。

微風圍著他嫡戲,砭人肌膚的凜例的風[30],波浪湧上來了。有如白鬃的海馬,磨著牙齒,被明亮的風套上籠頭,馬南南[31]的駿馬們。

我可別忘了他那封寫給報社的信。然後呢?十二點半鐘去。船記」。至於那筆款呢,省著點兒花,乖乖地像個小傻瓜那樣。對,非這麼著不可。

他的腳步放慢了。到了。我去不去薩拉舅媽那兒呢?我那同體的父親的聲音。最近你見那位藝術家哥哥斯蒂芬一眼了嗎?沒見到?他該不是到斯特拉斯堡高台街找他舅媽薩利[32]去了吧?難道他不能飛得更高一點兒嗎,呢?還有,還有,還有,斯蒂芬,告訴我們西[33]姑父好嗎?啊呀,哭泣的天主,我都跟些什麼人結上了親家呀。男娃子們在乾草棚里。酗酒的小成本會計師和他那吹短號的兄弟。可敬的平底船船夫[34]!還有那個鬥雞眼沃爾特,竟然對自己的父親以 「先生」相稱。先生。是的,先生。不,先生。耶酥哭了[35]:這也難怪,基督啊。

我拉了拉他們那座關上百葉窗的茅屋上氣不接下氣的門鈴,等著。他們以為討債的來了,就從安全的地方[36]朝外窺伺。

「是斯蒂芬,先生。」

「讓他進來。讓斯蒂芬進來。」

門栓拉開了,沃爾特把我讓進去。

「我們還只當是旁人呢。」

一張大床,里奇舅舅倚著枕頭,裹在毛毯里,隔著小山般的膝蓋,將壯實的手臂伸過來。胸脯乾乾淨淨。他洗過上半身。

「外甥,早晨好[37]。」

他把膝板放到一旁。他正在板上起草著拿給助理法官戈夫和助理法官沙普蘭·坦迪看的訟費清單,填寫著許可證、調查書以及攜帶物證出庭的通知書。在他那歇了頂的頭上端,懸掛著用黑樫木化石做的鏡框。王水德的《安魂曲》[38]。他吹著那令人困惑的口哨,單調而低沉,把沃爾特喚了回來。

「什麼事,先生?」

「告訴母親,給里奇和斯蒂芬端麥牙酒來。她在哪兒?」

「給克莉西洗澡呢,先生。」

跟爸爸一道睡的小伴兒,寶貝疙瘩。

「不要,里奇舅舅……」

「就叫我里奇吧。該死的鋰鹽礦泉水。叫人虛弱。喔[威]士忌!」

「里奇舅舅,真地……」

「坐下吧,不然的話,我就憑著魔鬼的名義把你揍趴下。」

沃爾特斜睨著眼找椅子,但是沒找到。

「他沒地方坐,先生。」

「他沒地方放屁股嗎,你這傻瓜。把咱們的奇彭代爾[39]式椅子端過來。想吃點兒什麼嗎?在這裡,你用不著擺臭架子。來點兒厚厚的油煎鯡魚火腿片怎樣?真的嗎?那就更好啦。我們家除了背痛丸,啥都沒有。」

當心哪!

他用低沉單調的聲音哼了幾小節費朗多的「出場歌」[40]。斯蒂芬,這是整出歌劇中最雄偉的一曲。你聽。

他又吹起那和諧的口哨來了,音調緩和而優雅,中氣很足,還掄起雙拳,把裹在毛毯中的膝蓋當大鼓來敲打。

這風更柔和一些。

沒落之家[41],我的,他的,大家的。你曾告訴克朗戈伍斯那些少爺,你有個舅舅是法官,還有個舅舅是將軍。斯蒂芬,別再來這一套啦。美並不在那裡。也不在馬什圖書館[42]那空氣污濁的小單間里。你在那兒讀過約阿基姆院長[43]那褪了色的預言書。是為誰寫的?為大教堂院內那長了一百個頭的烏合之眾。一個憎惡同類者[44]離開他們,遁入瘋狂的森林,鬃毛在月下起著泡沫,眼珠子像是星宿。長著馬一般鼻孔的胡乙姆[45]。一張張橢圓形馬臉的坦普爾、勃克·穆利根、狐狸坎貝爾、長下巴頦兒[46]。隱修院院長神父,暴跳如雷的副主教[47],是什麼惹得他們在頭腦里燃起怒火?呸!下來吧,禿子,不然就剝掉你的頭皮[48]。他那有受神懲之虞的頭上,圍著一圈兒花環般的灰發,我看見他往下爬,爬到祭台腳下(下來吧[49]!),手執聖體發光 [50],眼睛像是蛇怪[51]。下來吧,禿瓢兒!這些削了發、除了聖油、被閹割、靠上好的麥子[52]吃胖了的、靠神糊口的神父們,笨重地挪動著那穿白麻布長袍的魁梧身軀,從鼻息里噴出拉丁文。在祭台四角協助的唱詩班用威脅般的回聲來響應。

同一瞬間,拐角處一個神父也許正舉揚著聖體。叮玲玲[53]!相隔兩條街,另一位把它放回聖體櫃,上了鎖。叮玲玲!聖母小教堂里,又一個神父正在獨吞所有的聖體。玎玲玲!跪下,起立,向前,退後。卓絕的博士丹·奧卡姆[54]曾想到過這一點。英國一個下霧的早晨,基督人格問題這一小精靈搔撓著他的頭腦。他撂下聖體,跪下來。在他聽見自己搖的第二遍鈴聲與十字形耳堂里的頭一遍鈴聲(他在舉揚聖體)而站起來時,又聽見(而今我在舉揚聖體了)這兩個鈴的響聲(他跪下了)重疊成雙母音。

表弟斯蒂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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