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3

斯蒂芬一邊喝著那杯毫無味道的所謂咖啡,一邊聽著這番老生常談,目光不曾特別盯視什麼。自然他聽得出各種詞句在變換色調,就像早晨他在林森德瞧見的那些螃蟹一樣,它們飛快地鑽進同一片沙灘上那呈現出各種不同顏色的沙子里[175] 。它們的窩就在沙子底下的什麼地方,或者好像是那樣。隨後他抬頭望見了說這話的那雙眼睛,也許並沒說,不過他聽見了「只要你工作」這句話。

「把我免了吧,」他好不容易才說出這麼一句,指的是工作。

話音剛落,對方那雙眼睛吃了一驚,因為正如他,即現在暫時

擁有這雙眼睛的人所說,或者不如說是他的嗓音所說:人人都應該工作,必須工作,大家一道。

「我指的當然是,」對方趕緊明確指出,「最廣義的工作,其中包括文筆工作,那也不光是為了博得名聲。如今為報刊寫稿是最便當的渠道了。那也是工作呀,而且是重要的工作。歸根結蒂,僅就我對你略有所了解的那一點點來說,既然你在教育上已經花了那麼多錢,你就有權利提出報酬的數目,以得到補償。你完全可以邊研究你那哲學,邊靠筆耕來糊口,就像農民一樣。對吧?你們都屬於愛爾蘭,腦力也罷,體力也罷。兩者都同樣重要。,,

「按照你的想法,」斯蒂芬半笑著說,「由於我屬於聖帕特里克郊區[176] ,簡稱愛爾蘭,所以我才重要吧?」

「我認為還可以說得更深一些,」布盧姆先生含蓄地說。

「但是我覺得,」斯蒂芬打斷他的話說,「愛爾蘭之所以重要,諒必是因為它屬於我。」

「什麼屬於?」布盧姆先生以為自己或許誤會了,就探過身去問,「請原諒。很遺憾,後半句我沒聽清楚。什麼屬於你?……」

斯蒂芬明顯地面帶慍色,重複了一遍,把那一大杯說不上是咖啡還是什麼玩藝兒毫不客氣地往旁邊一推,又說了一句:

「反正咱們不能變換自己的祖國,那麼就換個話題吧。」

在這個妥貼的建議之下,布盧姆先生為了換換話題,就低下頭去,然而大惑不解。因為他簡直不曉得該怎樣恰如其分地解釋「屬於」這個詞,聽上去毋寧說是有些模模糊糊。要是旁的什麼譴責都會更清楚一些。不消說,由於剛才那陣狂飲,帶有奇妙的辛辣味的酒氣明顯地上了臉,而清醒的時候他是從來也沒這樣過的。布盧姆先生把家庭生活看得無比重要,然而這個青年也許並沒能從中完全得到滿足,要麼就是未能跟正經人交往的關係。身旁的青年使他感到些許不安。於是,就懷著幾分驚愕悄悄地端詳著這個青年,想起他剛從巴黎回來不久,尤其是那雙眼睛,令人強烈地聯想到他的父親和妹妹。但這也沒能解決什麼問題。不管怎樣,他想起幾個頗有教養者的事例,縱然前程似錦,卻過早地凋謝,剛萌芽就夭折了。除了他們本人,誰也怪不得。就以奧卡拉漢[ 177]為例吧,他是個半瘋狂的怪人,他家道雖不算殷實,卻有不少體面的親戚。他胡作非為過了頭,在種种放盪行為中,還包括喝醉酒後騷擾周圍的人,穿起一身用褐色紙張做成的衣服(確有其事)來招搖過市。當他瘋狂地遊盪夠了之後,通常就以陷入困境收場[178] 。然後只好在幾個朋友的幫助下躲藏起來。下都柏林堡警察廳的約翰·馬倫曾露骨地暗示要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以避免根據刑法改正條例第二條[179] 對他進行懲罰。被傳訊者的名字照例是要提交給當局的,然而卻不予公布,箇中原因任何人只要稍微動動腦筋就明白了。簡而言之,要是把幾件事聯繫起來想的話,例如他斷然未予理睬的6啦,16啦,安東尼奧又怎麼啦,還有賽馬騎師和唯美主義者以及刺青[180] 。七十年代左右,甚至在上議院刺青都曾風行一時。因為當今在位的皇上早年還當太子的時候,十分之一的上層階級[181]以及其他達官顯貴都一味地仿效君主。他回顧著那些聲名狼藉者和頭戴王冠者所犯下的一樁樁背離道德的罪過。就拿多年前發生的康沃爾事件[182]來說吧。儘管巧妙地掩飾起來,那簡直是違反自然之舉。恪守法律的善良的格倫迪太太[183] 曾對此狠狠地加以怒斥,不過,個中緣由跟他們自己所想的不大相同。婦道人家除外,她們相互間關心的總是一些無聊瑣事,不外乎穿戴等等。喜歡穿有特色的緊身衣褲的太太們自不用說,每一個服飾講究的男人也都必須通過間接的暗示來突出兩性之間的差別。為了越發真正地刺激雙方間的不道德行為,她就為他解開鈕扣,他則替她解衣寬頻,連對一根飾針也都不忽略。而那些連背蔭處的氣溫都高達華氏九十度的荒島上未開化的種族,對這種事一丁點兒也不在乎。話又說回來了。另一方面,也有依靠自己的能力從社會底層硬是闖進上層的呢。那憑的是天生的稟賦。先生,靠的是頭腦。

由於這一點和進一步的理由,他覺得等在此地來利用這意料之外的機會是有益的,也有義務這樣做,儘管他不能確切他說出究竟是為什麼。其實,他已經為此鬧了幾先令的虧空,還是聽任自己陷了進去。不過,交上這樣一位見多識廣、不同凡響的朋友,所得到的報償可謂綽綽有餘了。他覺得,頭腦不時地受到這樣的刺激是對精神的一種最高級的滋補。再加上他們萍水相逢,一道談論,跳舞,爭吵,同這些行蹤不定的老水手,夜間的流浪者們,令人眼花繚亂的一連串事件都湊在一起,構成了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的雛形浮雕。尤其是近來對「十分之一的底層階級」[ 184],也就是煤礦工人、潛水員、清道夫等等的生活,正做著精密的調查。他尋思,如果利用這段大好時光[185] 把這一切見聞都記錄下來,是否也能交上菲利普·博福伊先生那樣的好運呢?假定他能以每欄一基尼的稿酬寫點兒不落寞臼(正如他所企圖的那樣)的東西的話。題目就叫《我在馬車夫棚里的……》——對,《體驗》吧。

剛巧他時邊就擺著一份謊言連篇的《電訊晚報》粉色版體育特輯。他重新百思不得其解地琢磨著「屬於他的國家」以及在這之前的字謎:那艘船是從布里奇沃特駛來的,而明信片可又是寄給A. 布丁的,要問船長究竟有多大年紀。他邊動腦子邊漫無目標地掃視著屬於他那專業範圍的一些欄目。「我等包羅萬相之父,我等望爾,今日與我,當日報紙[186] 。」起初他有點吃驚,原來不過是有關一個名叫H. 德·拉博伊斯的打字機代理商或什麼商人的報道。激戰,東京[187] 。愛爾蘭式的調情,付賠償金二百英鎊[ 188] 。戈登·貝納特獎盃[189] 。移民詐騙案[190] 。大主教閣下威廉十來函[ 191] 。「丟掉」在阿斯科特賽馬會上獲勝,令人聯想到在一八九二年的德比馬賽上,馬歇爾上尉[192] 那匹實力不明的「黑馬」「雨果爵士」怎樣以絕對優勢一舉奪標。紐約的一場災難。一千人喪命[193]。口蹄疫。已故帕特里克·迪格納穆先生的喪禮。

為了換個話題,他開始讀關於永眠了的迪格納穆的報道。他回想起那著實是一樁凄涼的送葬。

「今晨(這當然是海因斯寫的嘍)已故帕特里克·迪格納穆之遺體已由沙丘紐布里奇大街九號住所移至葛拉斯涅文安葬。死者生前在本市素手眾望,為人溫厚,今患急病謝世,各界市民無不震驚,痛切哀悼。葬禮系由坐落於北斯特蘭德街一六四號之H. J.奧尼爾父子殯儀館所辦理(這肯定是海因斯在科尼·凱萊赫的授意下寫的),死者之親朋好友咸往參加,送葬者包括:帕特里克·迪格納穆(嗣子)、伯納德· 科里根(內弟)、律師約翰·亨利·門頓、馬丁。坎寧翰、約翰·鮑爾eatondph 1/8 adordor douradora [194](準是為了凱斯那條廣告的事兒把蒙克斯叫了去才排錯的)、托馬斯。卡南、西蒙·迪達勒斯、文學士[斯蒂芬·迪達勒斯][195]、愛德華·J.蘭伯特、科尼利厄斯·T.凱萊赫、約瑟夫·麥克·海因斯、利.布姆、查·P.麥科伊、穿膠布雨衣的人以及其他數人。

利.布姆(姑且照誤排的拼法)以及整個一行排得一團糟的活字固然令人十分懊惱,同時查·P.麥科伊和文學士斯蒂芬·迪達勒斯正因為缺席,格外引人注目,這是用不著說的了(穿膠布雨衣的人的事暫且不提)。此事可把利·布姆逗樂了,並指給那位文學士看,也沒忘記告訴他,報紙上經常出現的那些荒唐可笑的錯誤。這時,那位夥伴正半神經質地試圖憋回另一個哈欠。

「第一封《希伯來書》登出來了嗎?」下顎剛一能夠活動,他就問道,「經句:張開汝口,將汝腳伸進去[196]。」

「可不是登出來了嗎,」布盧姆先生說。(不過,起初他以為青年指的是大主教,可接著又提到腳和口,這就與大主教不可能有任何關聯了。)他總算使青年的心情安定下來,因而欣喜萬分;邁耶斯·克勞福德終於處理這檔子事的方式,又使他感到有點愕然。瞧!

當對方讀著第二版時,布姆(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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