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2

「你們知道咋能把他們轟跑嗎?」他向大家[67]問道。

沒有一個吱聲的。於是他眨巴了一下眼睛,說:

「鏡子。那會叫他們嚇破了膽。鏡子。」

布盧姆先生並未露出吃驚的神色。他只悄悄地把明信片翻過去,辨認那一部分已模糊不清的地址和郵戳。是這麼寫的:郵政明信片。A. 布丁先生收,智利國聖地亞哥市貝赤游廊。[68]他特別留意到明信片上顯然一句話也沒寫。[69]

儘管他並不輕信適才所講的那種可怕的故事(還有擊落雞蛋之舉,不過,倒也有威廉·退爾的故事,以及《瑪麗塔娜》[70]中所描述的拉扎利洛與堂塞薩爾·德·巴桑事件。在那次事件中,前者的子彈穿透了後者的帽子)。他看穿了水手的名字(假定他果真就是所自稱的那個人,而不是在某地悄悄地使船調換方向,掛上別國國旗航行的話)與明信片上的收信人姓名有出入,再加上那個編造的發信地址,使他頗為懷疑我們這位朋友誠實[71]與否。然而看了這張明信片,他便不知怎地想起了在心裡醞釀了好久、遲早打算實現的一個計畫:星期三或星期六乘船遠航到倫敦。儘管他從未遠遊過,骨子裡卻是個冒險家;只是由於命運的捉弄,迄今沒出過海--除非你把霍利黑德[72] 之行也算作航海的話。那是他生平最遠的一次旅行了。馬丁·坎寧翰常說他要拜託伊根給布盧姆弄張免費船票,然而每一次總是好事多磨,泡了湯。即便立刻支付得出那筆必要的款子,讓博伊德傷傷心[73],只要囊中並不羞澀,其實數目也不大大,最多不過是兩三基尼;而他指望著要去的穆林加爾的往返旅費,估計要五先令六便士。由於空氣爽朗新鮮,旅行有益於健康,從各方面來說都舒適之至。對肝臟有病的人就更是這樣。沿途可以看到普利茅斯、法爾茅斯、南安普敦[74]等形形色色的地方。這次富於教育意義的遊覽的高潮是觀賞大都會(我們時代的巴比倫)的景物。毫無疑問,他會在這裡再一次看到大加修繕的塔和教堂,富麗堂皇的公園街[75]。忽然間他還興起另一個挺不壞的念頭:何不籌組一次包括最著名的遊樂勝地的夏季演奏旅行,前往各地漫遊:馬蓋待[76]的男女混浴場、第一流的礦泉和溫泉療養地,伊斯特本,斯卡伯勒[77]馬蓋特等;還有景色優美的伯恩茅斯,海峽群島[78]以及諸如此類小巧精緻的地方。說不定還大有賺頭呢。班子當然不是鬼頭鬼腦臨時東拼西湊的,更不會僱用C. P. 麥科伊太太那種類型的本地歌女--借我用用你的手提箱,我就寄張免費船票給你。才不是呢,而是最高級的,是愛爾蘭首屈一指的名角會演,由特威迪- 弗羅爾大型歌劇團團長的正式夫人擔任主角,足以和埃爾斯特·格萊姆斯[79]與穆迪- 曼納斯[80]一比高低。這是十分簡單的事,他對此舉的成功充滿自信。關鍵在於得有個能夠在背後操持料理的傢伙,能讓當地的報紙給大吹大擂一番。這樣,就既可盈利又能飽覽風光了。然而,由誰來承擔此職呢?嗯,難就難在這兒[81]。

此外,雖然不到具體實施的程度,他腦子裡還浮現出一個想法:為了與時代步調一致,應開拓新天地,開闢新航路。恰當的例子就是菲什加德- 羅斯萊爾航路[82]。人們紛紛說,經交通省提出後,照例由於衙門冗繁的文牘主義,因循姑息,弔兒郎當,凈是蠢才,至今仍在反覆審議中[83]。為了滿足一般庶民大眾旅行的需要,這裡確實給布朗- 魯賓遜公司等提供了一個積極開展事業的大好機會。

正當普通市民確實需要加強體質的時候,由於捨不得區區兩三英鎊,就不去看看自己所生活在其中的大千世界。這位老古板自從娶了老婆,就一直關在家裡。真是令人遺憾,一望可知是很荒唐的事,這在相當程度上要歸罪於我們這個自負的社會,不管怎麼說,真是豈有此理。他們每年要過上不止十一個月單調無聊的日子,在城市生活中受盡折磨後,夏季理應隨心所欲地徹底換換環境。在這個季節里,自然女神打扮得格外花枝招展,一切有生之物無不復甦。在故鄉的島嶼度假的人們也有同樣的良機。這裡有令人賞心悅目、有助於恢複青春的森林地帶,都柏林市內外以及風光綺麗的近郊,不僅富於無上魅力,而且還能促進身體健康。有一條蒸氣火車鐵軌一直鋪設到噗啦呋咔瀑布。還有威克洛那越發遠離塵囂[84]、對「愛爾蘭庭園」[85]這一稱謂當之無愧的所在。只要不下雨,那一帶是供年長的人們騎自行車的理想田園,再有就是多尼戈爾的荒野,倘若傳聞屬實,景色[86]也極為壯觀。不過,由於最後提到的這一地區交通不便,儘管此行可獲益匪淺,前往的遊客畢竟有限,收入也微不足道。相形之下,霍斯山憑藉絹騎士托馬斯、格蕾斯·奧馬利和喬治四世留下的遺迹,以及遍佈於海拔數百英尺高處的杜鵑花,使它成為男女老少不分貧富,人人愛去的地方。由納爾遜紀念柱[87]乘車前往,只消三刻鐘就可到達。尤其是在春季,小夥子們異想天開,故意地或偶然失足從崖頂上栽了下去,從而交納了死亡的通行稅。順便提一下,通常他們總是踩空左腳。當然由於現代化的觀光旅行尚處在幼年期,設備大有改善的餘地。出於純粹質樸的好奇心,他饒有興趣地猜測著:究竟是交通造成路的呢,還是路造成交通的,抑或二者其實是相輔相成的呢、他把帶圖的明信片翻過來,朝斯蒂芬遞過去。

「有一回俺瞧見過中國人,」那個勇猛的講述者說,「他有一些看上去像是油灰的小藥丸。他把藥丸往水裡一放,就綻開了,個個都不一樣,一個變成船,另一個變成房子,還有一朵花兒。給你燉老鼠湯喝,」他饞涎欲滴地補充了一句,「中國人連這都會。」

也許是看出了大家面泛著將信將疑的神色,這位環球旅行家執著地繼續講他的奇遇。

「俺還在的里雅斯特瞅見一個人被義大利佬殺死了。從背後捅了一刀。就像這樣的一把刀子。」

他邊說邊掏出一把跟他的性格十分般配、令人看了毛骨悚然的摺疊式刀子,並且擺出刺殺的架勢,掄了起來。

「在一家窯子里。是兩個做走私生意的傢伙你欺我詐惹起來的。那傢伙就藏在門後邊,從他背後湊了過去。像這樣。『準備見你的天主去吧!』[88]他說。哧啦一聲捅進了他的背,只剩刀把露在外面。」

他耷拉著眼皮睏倦地環睨著大家。看來在座的人們即便還有意問點什麼,也會被他頂回去了。「這可是好鋼啊,」他又重複了一遍,一邊端詳著那把令人生畏的短刀[ 89] 。

這一駭人聽聞的結尾[90]足以把膽子最大的人也嚇壞了。隨後,他啪的一聲插刀入鞘,將這把利器收進他那恐怖室[91](也即是衣兜)里。

「那些傢伙使起刀來可不含糊,」某位顯然完全不諳內情的人[92]為了替大家解圍,說道,「因此,由於『常勝軍』在公園裡乾的那檔子兇殺案使用的是刀子,當局原以為是外國人下的手哩。」

此話一聽就是本著無知乃至福[93]的精神講的,布盧姆先生和斯蒂芬以各自的方式本能地相互交換了一下意味深長的眼色,然而是在虔誠而諱莫如深 [94]的沉默中;他們隨即把視線朝「剝山羊皮」--也就是店老闆一一的方向投去。他正在那兒從開水壺裡往外倒滾沸的液體。他那張令人莫測高深的臉確實是件藝術品。它本身就完全是一門可供研究的課題,非筆墨所能形容。他彷彿絲毫也不了解正在發生著的事。真是滑稽!

隨後沉默了好半晌。有個人不時地讀上一會兒滿是咖啡污跡的晚報,另一個瞧著那張印有土著窩棚[95]的明信片,還有一個在看水手的解僱證書。至於布盧姆先生本人,則正在沉思默想。他清清楚楚地記起剛才被提及的那檔子事,猶如昨天才發生的那麼真切。那是二十來年前的事啦,打個比喻來說,是土地糾紛像風暴般席捲文明世界的年頭;是八十年代初,說得準確些,八一年,那時他才十五歲。

「嘿,老闆,」水手打破了沉寂,「把證件還給俺。」

這個要求照辦了,他用指尖把證件攏在一起。

「你看見過直布羅陀岩石嗎?」布盧姆先生問道。

水手邊嚼煙草邊顰蹙起鼻子眼,露出模稜兩可的神色。

「啊,那兒你也到過啦,」布盧姆先生說,「那可是歐洲的頂端哩。」他認為這個漂泊者是去過的,並希望他可能想起什麼來。對方並未使他如願以償,只是往鋸末里啐了口唾沫,死樣活氣地搖了搖頭。

「那大概是哪一年的事兒呢?」布盧姆先生插了句嘴,「還能回想起是哪些船嗎?」

我們這位自封的[96]水手貪饞地大口大口嚼了一通煙草才作答。

「俺對海里的暗礁[97]膩煩透啦,」他說,「還有那大大小小的船隻。整天價吃腌牛肉。」

他面呈倦容,閉上了嘴。發問者看出,從這樣一個狡猾的老傢伙嘴裡是打聽不出什麼來的,就開始獃獃地馳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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