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1

布盧姆先生首先把沾在斯蒂芬衣服上的刨花撣掉大半,把帽子木手杖遞給他,正像個好撒馬利亞人[1] 那樣給以鼓舞,而這也正是斯蒂芬所迫切需要的。他(斯蒂芬)的精神雖還說不上是錯亂,但不大穩定。當他表示想喝點兒什麼的時候,布盧姆先生考慮到在這個時刻,連洗手用的瓦爾特里[2] 水泵都找不到,飲用的水就更說不上了。他猛然想出個應急辦法,提出不如到離巴特橋左不過一箭之遙的那家通稱「馬車夫棚」的店鋪去,興許還能喝上杯牛奶蘇打水或礦泉水呢。難就難在怎樣走到那裡。眼下他不知該怎麼辦才好,然而這又是個義不容辭、刻不容緩的問題。正當他在千方百計琢磨著辦法的時候,斯蒂芬連連打著哈欠。他看得出,斯蒂芬的臉色有些蒼白。他們兩人(尤其是斯蒂芬)都已精疲力竭,在這種情況下,要是能找到什麼代步的話,就再好不過了。他認為總會找得到的。他那塊略沾肥皂味的手絹盡到撣刨花的責任後,就掉在地上了,他忘記把它拾起來,卻用手去揩拭。準備就緒後,他們二人就一道沿著比弗街(或說得更確切些,比弗巷)一直走到蒙哥馬利街角那座釘馬掌的棚子和散發著強烈臭氣的出租馬車行那兒,向左轉,又在丹·伯金那家店跟前拐彎,走進阿緬斯街。他原來蠻有把握,可不料哪裡也看不到等待顧客的車夫的蹤影。僅只在北星飯店門外停著一輛四輪馬車,那也許是在裡面狂歡者雇的。儘管向來不會吹哨,布盧姆先生還是高舉雙臂,在頭上彎成拱形,使勁學著吹上兩聲口哨,朝那輛馬車打招呼,可它絲毫沒有移動的跡象。

處境真是狼狽啊。情況擺得很清楚,唯一的辦法顯然只好若無其事地步行。他們就這麼做了。不久,他們來到牟累特食品店和信號所跟前,斜插過去,只得朝著阿緬斯街電車終點站走去。布盧姆先生褲子後面的一個鈕扣,套用一句古諺,像所有的鈕扣那樣終於不中用啦。布盧姆先生儘管處在如此尷尬的境地,由於他透徹地理解事態的本質,就英勇地容忍了這種不便。他們二人都沒有什麼急事在身,適才雨神一陣造訪,如今業已放晴,天朗氣清。他們溜溜達達地從那既無乘客又無車夫、空蕩蕩地等候著的馬車旁走過去。這時,恰好一輛都柏林聯合電車公司的撒沙車開了回來。於是,年長者[3] 就和同伴談起有關自己剛才真正奇蹟般地撿了一條命的事。他們經過大北部火車站的正面入口,這是駛往貝爾法斯特的起點站。深更半夜的,一切交通自然均都已斷絕。他們走過停屍所的後門(即便不令人有些毛骨悚然,這反正也不是具有吸引力的所在,尤其在夜晚),終於來到碼頭酒店,接著就進了以C區警察局而馳名的貨棧街。在從這裡走到貝雷斯福德街那目前已熄了燈的高聳的貨棧的路上,易卜生兜上斯蒂芬的心頭。這所坐落在塔博特街右手第一個拐角處的石匠貝爾德的作坊不知怎地引起了他的聯想[4] 。這時,充當斯蒂芬的忠實的阿卡帖斯[ 5] 的另一位,懷著由衷的欣喜聞著近在咫尺的詹姆斯·魯爾克都市麵包房[ 6] 的氣味,那是我們的日用糧[7] 的芬香,確實可口,在公眾的日用商品中,它是頭等重要、最不可缺少的。麵包,生命的必需品,掙你的麵包[ 8] ,哦,告訴我花式麵包在何方[9]? 據說就在這家魯爾克麵包房裡。

路上[10],不但絲毫不曾失去理智、確實比平素還更加無比清醒的布盧姆先生,對他那位沉默寡言的--說得坦率些,酒尚未完全醒的同伴,就[11] 夜街之危險告誡了一番。他說,與妓女或服飾漂亮、打扮成紳士的扒手偶爾打一次交道猶可,一旦習以為常,尤其要是嗜酒成癖,成了酒鬼,對斯蒂芬這個年齡的小夥子來說乃是一種致命的陷阱。除非你會點防身的柔術,不然的話,一不留神,已經被仰面朝天摔倒下去的那個傢伙也會卑鄙地踢上你一腳。虧得斯蒂芬幸運地失去知覺的當兒,科尼·凱萊赫來到了。這真是上天保佑。倘若不是他在最後這節骨眼兒上出現,到頭來[12]斯蒂芬就會成為被抬往救護所的候補者,要麼就成為蹲監獄的候補者;第二天落個在法庭上去見托拜厄斯[13]的下場。不,他是個律師,或許得去見老沃爾[14],要麼就是馬奧尼[15]。這檔子事傳出去之後,你就非身敗名裂不可。布盧姆先生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說實在的,他由衷地厭惡的那些警察,為了效忠皇上,簡直就公然不擇手段。布盧姆先生回想起克蘭布拉西爾甲區的一兩個案子,那幫傢伙硬是捏造事實,顛倒黑白。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從來也不在現場;可是城裡像彭布羅克街那樣太平無事的區域,到處都是法律的維護者。顯然他們是被雇來保護上流階級的。他還談到用隨時能射擊的步槍和手槍把士兵武裝起來,說一旦市民們不知怎樣一來鬧起糾紛,這不啻是煽動士兵向市民尋釁。他明智地指出,你這是在荒廢光陰,糟踐身子,損害人格。這還不算,又揮霍成性,聽任花柳界[16]那幫放蕩女人大筆大筆地把你的英鎊、先令和便士騙到手,然後逃之夭夭。說起來,最危險的一點是你跟什麼樣的夥伴一道喝得醉醺醺的。就拿這個非常令人困擾的酒精飲料來說吧,他本人總是按時津津有味地喝上一盅精選的陳葡萄酒,既滋補,又能造血,而且還是輕瀉劑(尤其對優質勃艮第的靈效,他堅信不疑)。然而他從來也不超過自己規定的酒量,否則確實會惹出無窮的麻煩,就只好乾脆聽任旁人的善心來擺布了。他用嚴厲譴責的口吻說,除了一個人而外,斯蒂芬那些酒友[17]統統拋棄了他,無論如何,這是醫科同學對他最大的背叛。

「而那傢伙是個猶大[18] ,」一直保持沉默的斯蒂芬說。

他們扯著諸如此類的話題,抄近路打海關後面走過,並從環行線的陸橋下穿行。這時,崗亭(或類似的所在)前燃著一盆焦炭,把正拖著頗為沉重的腳步走著的他們吸引住了。斯蒂芬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就自發地站住了,並瞧著那堆光禿禿的鵝卵石。借著火盆發出的微光,他隱約辯認出幽暗的崗亭里市政府守夜人那更黑的身影。他開始記起以前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或者聽說發生過。他絞盡腦汁才憶起這位守夜人就是他父親舊日的朋友岡穆利[19]。為了避免打個照面,他緊靠鐵道陸橋的柱子那邊走。

「有人跟你打招呼哪,」布盧姆先生說。

在陸橋的拱頂下悄悄地踱來踱去的一個中等身材的人影又招呼了一一聲。

「晚安!」[20 ]

斯蒂芬當然吃了一驚,昏頭昏腦地停下腳步,還了禮。布盧姆先生生來對人體貼周到!,又一向認為不應去多管旁人的閑事,所以移步走開了。他雖然絲毫也沒感到害怕,卻稍微有點兒放心不下,就警惕地停留在那裡。儘管這在都柏林區是罕見的,然而還會有缺衣少食的亡命之徒埋伏在荒郊僻野處,把手槍頂在安分守已的路人頭部加以威脅。他們可能像泰晤士河堤岸上那些飢餓的窮流浪漢似的到處蕩來蕩去,對你進行突然襲擊,逼你交出錢來,否則就要你的命。把你搶個精光之後,還往你嘴裡塞上東西,脖子用繩索勒起,把你丟在那兒,以便警告旁人,他們就逃之夭夭。

當那個打招呼的男子的身影挨近時,斯蒂芬本人雖宿酒未醒,卻聞出科利[21]的呼吸發散著餿臭的玉米威士忌酒氣味。有些人稱此人作約翰·科利勛爵,其家譜如下:他是新近去世的G地區科利警官的長子。那位警官娶了洛什的農場主的閨女,名叫凱瑟琳。布羅菲。他的祖父--新羅斯[22]的帕特里克·邁克爾,科利,娶的是當地一位客棧老闆的女兒,也叫凱瑟琳,娘家姓塔爾伯特。儘管並未得到證實,據傳她出身於塔爾伯特·德·馬拉海德[23]勛爵家。毫無疑問,勛爵的府第確實是座精美的宅邸,很有看頭,她的媽媽或伯母或什麼親戚曾有幸在府第的洗衣房裡當過差。因此,現在和斯蒂芬打招呼的這位年紀還較輕卻放蕩不羈的人,就被某些好事之徒戲稱作約翰·科利勛爵。

他把斯蒂芬拉到一旁,照例可憐巴巴地訴起苦來。他囊空如洗,無法投宿。朋友們統統遺棄了他。這還不算,他又和利內翰吵了一架。他對斯蒂芬把利內翰痛罵了一通:什麼卑鄙該死的蠢貨啦,以及其他一連串莫須有的惡言惡語。他失業了,並且央求斯蒂芬告訴他,在這茫茫大地上,到哪兒才能好歹混個事兒做做。不,在那家洗衣房幹活的那位母親的閨女,跟女繼承人是干姐妹;要麼就是她們兩人的母親跟這一支有些什麼關係。這是同一個時期發生的兩件事,除非整個情節從頭到尾完全出於捏造。反正他簡直疲倦極了。

「我並不想向你告幫,」他繼續說下去,「但我莊嚴地發誓,天主曉得我身上一文不名啦。」

「明後天你就能找到飯碗啦,」斯蒂芬告訴他,「去多基的一家男校當上一名代課教師。加勒特·迪希[24]先生。試試看。你可以提我的名字。」

「啊,天哪,」科利回答說,「我可絕不是當教師的材料,老兄。我從來也不是像你們這樣的秀才,」他半笑著補充一句,「我在基督教兄弟會[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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