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1

通向紅燈區的馬博特街口。路面未鋪卵石,骨骼般的電車岔道伸向遠方,沿線是像鬼火似的紅綠信號燈和危險信號機。一排排簡陋的房屋半敞著門。偶有燈火朦朦朧朧地映出彩虹般的扇形光環。一群矮小的男男女女圍著停在這裡的拉白奧蒂的平底船型冰淇淋車[1] ,爭爭吵吵。他們抓取夾有煤炭色[2]和紫銅色冰淇淋的薄脆餅。這些孩子們邊嘬著,邊緩緩地散去。平底車高高抬起雞冠形天鵝頭,穿過燈台下的黑暗前進,依稀浮現出藍白兩色。回蕩著口哨的相互呼應聲。)

呼聲

等一等,親愛的。我跟你一道去。

應答

到馬棚後面來。

(一個又聾又啞的白痴鼓著金魚眼,鬆弛的嘴巴淌著口水,因患舞踏病渾身發顫,趔趔趄趄地走過。孩子們手拉著手,把他圈在中間。)

孩子們

左撇子!敬禮!

白痴

(舉起麻痹的左臂,發出咯咯聲)金立!

孩子們

老爺兒哪兒去啦?

白痴

(結結巴巴地)施邊兒。[3]

(他們放開了他。他打著趔趄往前走。一個侏儒女子在兩道欄杆之間吊根繩子,坐在上面打鞦韆,口中數著數。一個男子趴在垃圾箱上,用胳膊和帽子掩著臉,移動一下[4],呻吟,咯吱咯吱地磨牙齒,接著又打起呼嚕。台階上,一個到處掏垃圾的侏儒,蹲下身去,把一袋破布爛骨扛到肩上。一個老嫗手執一盞滿是油煙的煤油燈站在一旁,將她那最後一隻瓶子塞進他的口袋。男子扛起獵物,將鴨舌帽拽歪,一聲不響地蹣跚而去。老嫗搖晃著燈,也回到自己的窩。一個羅圈腿娃娃手裡拿著紙做的羽毛球,蹲在門口,跟在她後面使勁地橫爬著,並抓住她的裙子往上攀。一個喝得醉醺醺的壯工雙手握住地窖子前的柵欄,東倒西歪,踉踉蹌蹌地踱著。拐角處,兩個披著短斗篷的夜班巡警,手按著裝警棍的皮套,朦朦朧朧中身影顯得高大無比。一隻盤子打碎了,一個女人尖聲嚷叫,接著是娃娃的啼哭聲。男人厲聲咒罵,嘟嘟囔囔,隨後沉默下來。幾個人影晃來晃去,忽而潛藏起來,忽而又從破房子里窺伺。一間點燃著嵌在瓶口裡的蠟燭的屋中,一個邋裡邋遢的女人正替一個長著瘰癘的娃娃梳理著其亂如麻的頭髮。從一條巷子里傳出西茜·卡弗里那依然很年輕的高亢歌聲。)

西茜·卡弗里

我把它給了摩莉,

因為她無憂無慮,

把鴨腿兒給了她,

把鴨腿兒給了她。

(士兵卡爾和士兵康普頓[5],腋下緊緊夾著短棍,搖搖晃晃地走著,向右轉,一起放屁。從巷子里傳出男人們的一陣朗笑聲。一個悍婦嗄聲惡言還擊。)

悍婦

天打雷霹的,毛屁股蛋兒。卡文妞兒,加油兒。

西茜·卡弗里

我運氣好著呢。卡文、庫特黑爾和貝爾士爾貝特[6] 。(唱)

我把它給了內莉,

讓她戳到肚皮里,

把鴨腿兒給了她,

把鴨腿兒給了她。

(士兵卡爾和士兵康普頓轉過身來反唇相譏。他們的軍服在燈光映照下鮮艷如血色,凹陷的黑軍帽扣在剪得短短的金黃色頭髮上。斯蒂芬·迪達勒斯和林奇穿過人群,同英國兵擦身而過。)

士兵康普頓

(晃動手指)給牧師[7] 讓路。

士兵·卡爾

(轉過身來招呼)哦,牧師!

西茜·卡弗里

(嗓音越來越高)

她拿到了鴨腿兒。

不知放在哪兒啦,

把鴨腿兒給了她。

(斯蒂芬左手掄著梣木手杖,快活地唱著復活節「將祭文」。林奇陪伴著她,將騎手帽低低地拉到額下,皺起眉頭,面上泛著不悅的冷笑。)

斯蒂芬

我瞧見殿堂右手噴出一股水。哈利路亞。

(一個上了年紀的妓院老鴇從門口齜出飢餓的齙牙。)

老鴇

(嗓音嘶啞地低聲說)噓!過來呀,我告訴你。裡面有個黃花姑娘哩。噓!

斯蒂芬

(略提高嗓音)凡是挨近水的人。

老鴇

(在他們背後惡狠狠地啐了一口)三一學院的醫科學生。輸卵管咋啦?儘管長了根雞巴,可一個子兒也不稱。

(伊迪·博德曼吸吮著鼻涕,跟伯莎·薩波爾蜷縮在一

起。此刻拉過披肩掩住鼻孔。)

伊迪·博德曼

(罵罵咧咧地)接著,那傢伙說:「我瞧見你在弗思富爾廣場跟你那個戴睡帽的浪蕩漢——鐵道塗油工一道鬼混啦。」「你瞧見了又怎麼樣?」我說。「你這是多管閑事,」我說。「你從來也沒見我跟一個有老婆的山地人勾搭過!」我說。瞧她那副德性!一個告密者!頑固得像頭騾子!她自己才同時跟兩個男人一道溜達呢:火車司機基爾布賴德和一等兵奧利芬特。

斯蒂芬

(得意洋洋地)個個都得到拯救。[8]

(他胡亂木手杖,瓦斯燈的暈輪便抖動起來,那光撒遍世界。一隻到處覓食的白色褐斑長毛垂耳狗吼叫著,跟在他後面。林奇踢了它一腳,把它嚇跑了。)

林奇

還有呢?

斯蒂芬

(回頭望了望)因此,將成為人類共同語言的,乃是手勢,而並非音樂或氣味。這種傳達手段所明確顯示的不是通常的意義,而是生命第一原理,結構性的節奏。

林奇

黃色哲學的言語宗教學。梅克倫堡街[ 9] 的形而上學!

斯蒂芬

莎士比亞就受盡了悍婦的折磨,蘇格拉底也怕老婆。就連那位絕頂聰明的斯塔基萊特人[10]都被一個蕩婦套上嚼子和籠頭,騎來騎去。

林奇

哎!

斯蒂芬

不管怎樣,誰需要打兩次手勢來比劃麵包和瓮呢?在莪默的詩里,這個動作就表示麵包和酒瓮。[11]替我拿著手杖。

林奇

讓你的黃手杖見鬼去吧。咱們到哪兒去呀?

斯蒂芬

好色的山貓[12],咱們找無情的美女喬治娜·約翰遜[13]去,走向年少時曾賜與我歡樂的女神。[14]

(斯蒂芬把梣木手杖塞給林奇,緩緩攤開雙手,頭朝後仰。在距胸部一拃的地方手心向下,十指尖交叉,若即若離。左手舉得略高。)

林奇

哪個是麵包瓮[15]?簡直不中用。究竟是瓮還是海關,你來說明吧。喏,接住你的拐棍兒,走吧。

(他們走過去。湯米·卡弗里爬行到一根瓦斯燈桿跟前,緊緊抱住它,使勁爬上去。接著又從頂上前蹬後踹地哧溜下來。傑基·卡弗里也抱住燈桿要往上爬。一個壯工歪倚著燈桿。雙胞胎摸著黑倉皇逃走。工人晃晃悠悠地用食指按住鼻翼的一邊,從另一邊鼻孔里擤出長長的一條鼻涕。壯工挑著忽明忽暗的號燈,從人叢中腳步蹣跚地踱去。

(河霧宛若一條條的蛇一般徐徐蠕動過來。從陰溝、裂縫、污水坑和糞堆,向四面八方發散出污濁的臭氣。南面,在朝海洋流去的河水那邊,有紅光跳躍著。壯工撥開人群,朝著電車軌道側線趔趔趄趄地走去。遠處,布盧姆出現在鐵橋下的彼端,面龐漲得通紅,氣喘吁吁,正往側兜里塞麵包和巧克力。隔著吉倫理髮店的窗戶可以瞥見一幀綜合照片[ 16] ,映出納爾遜的瀟洒英姿。映在旁邊那凹面鏡里的是害著相思病、憔悴不堪、陰鬱憂傷的布——盧——姆。嚴峻的格拉頓從正面逼視著他——身為布盧姆的布盧姆。驃悍的威靈頓瞪著雙目,嚇得他趕緊走過去,然而映在凸面鏡里那小豬眼睛肥下巴胖臉蛋兒、快快活活的波爾迪,逗樂的笨蛋,笑嘻嘻的,卻絲毫也沒讓他受驚。

(布盧姆走到安東尼奧·拉白奧蒂的門口時停下腳步。在亮晃晃的弧光燈下淌著汗。他消失了一下,俄而又重新出現,匆匆趕路。)

布盧姆

魚配土豆,哎,真夠嗆!

(他消失在正往下撂百葉窗的奧爾豪森豬肉店裡。少頃,呼哧呼哧的布——盧——姆,氣喘吁吁的波爾迪,又從百葉窗底下鑽出來。兩隻手裡各拎著一個包兒。一包是溫吞吞的豬腳,另一包是冷羊蹄,上面撒著整粒的胡椒。他喘著氣,直挺挺地站在那裡。然後歪起身子,用一個包兒頂住肋骨,呻吟著。)

布盧姆

小肚子疼得慌。我何必這麼跑呢?

(他小心翼翼地呼吸,慢慢騰騰地朝著點了燈的岔道走去。紅燈又跳躍了。)

布盧姆

那是什麼?是信號燈嗎?是探照燈哩。

(他站在科馬克那家店的拐角處,觀望著。)

布盧姆

是北極光[17],還是鍊鋼廠?啊,當然是消防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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