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1

夏日的黃昏開始把世界籠罩在神秘的擁抱中。在遙遠的西邊,太陽沉落了。這一天轉瞬即逝,將最後一抹餘暉含情脈脈地投射在海洋和岸灘上,投射在一如往日那樣廝守著灣水做然屹立的親愛的老霍斯岬角以及沙丘海岸那雜草蔓生的岸石上;最後的但並非微不足道的,也投射在肅穆的教堂上。從這裡,時而劃破寂靜,傾瀉出向聖母瑪利亞禱告的聲音。她——"海洋之星"[ 1 ],發出清純的光輝,永遠像燈塔般照耀著人們那被暴風顛簸的心靈。

三個少女結伴坐在岩石上,飽覽著傍晚的風景,享受著那清新而還不太涼的微風。她們曾多次[ 2 ] 到自己所喜愛的這個地方來,在閃亮的波浪旁親切暢快地談論女人的家常。西茜·卡弗里和伊迪·博德曼將娃娃放在嬰兒車裡,還帶著兩個鬈髮的小男孩湯米和傑基 ·卡弗里。他們身穿水手服,頭戴水手帽,衣帽上均印染著"H. M. S. [ 3 ] 美島號"字樣。湯米和傑基·卡弗里是雙胞胎,不滿四歲,有時吵鬧得厲害,被寵壞了。儘管那樣,兩張活潑快樂的小臉蛋兒和惹人喜愛的動作使他們依然是人人疼愛的小寶寶。他們手執鏟子和桶,弄得渾身是沙子,像一般孩童那樣築城堡,或者玩他們的大綵球,快快樂樂地打發著光陰。伊迪·博德曼一前一後地搖著嬰兒車裡的胖嘟嘟的娃娃。那位小紳士高興得咯咯直笑。他才十一個月零九天。儘管剛趔趔趄趄地學步,卻已開始咿呀學語了。西茜·卡弗里朝他彎下身去,逗弄他那胖嘟嘟的小臉蛋兒和腮幫上那個可愛的小酒窩兒。

"喏,小娃娃,"西茜·卡弗里說,"大——大聲說吧:我要喝口水。"

娃娃跟著她學舌: "荷、荷、咳、隨。"

西茜·卡弗里緊緊地摟抱住小不點兒,因為她非常喜歡孩子,對小病人極有耐性。除非是由西茜·卡弗里捏著湯米·卡弗里的鼻子並且答應給他一截麵包尖兒,或塗滿金色糖漿的黑麵包,他是絕不肯服蓖麻油的。這個姑娘的說服力夠多麼大啊!當然,娃娃博德曼也確實很乖,他圍著嶄新的涎布,是個再可愛不過的小傢伙。西茜·卡弗里完全不是像弗洛拉·麥克弗利姆西[ 4 ]那種被寵壞了的美人兒。她是位世上罕見的心地純正的少女:一雙吉卜賽人式的眼睛總是笑吟吟的,熟櫻桃般的紅唇[ 5 ] ,隨口說著逗人的話,真是再可愛不過了。伊迪·博德曼聽了小弟弟的妙語,不禁也笑起來。

但就在這當兒,湯米和傑基哥兒倆之間發生了一場小小的爭執。男孩兒畢竟是男孩兒,我們這對雙胞胎也越不出這顛仆不破的道理。爭端緣於傑基公子所築的一座沙堡,湯米公子非要從建築上對它加以改進,裝上一扇圓形炮塔般的正門。然而倘若湯米公子剛愎自用,傑基公子也同樣固執己見。俗話說得好:再渺小的愛爾蘭人在自己家中也是一座城堡之主。於是,傑基公子便撲向他那誓不兩立的勁敵。到頭來,不但把他所攻擊的對手打得一敗塗地,(說起來令人傷心!)連他所垂涎的那座城堡,也變成一片廢墟。不用說,敗下陣來的湯米公子的哭聲驚動了女伴們。

"湯米,到這兒來,"他姐姐用刻不容緩的語氣嚷道,"馬上來!還有你,傑基,把可憐的湯米推到臟沙子里,你害不害羞!等著瞧吧,我得給你點兒厲害嘗嘗。"

湯米公子噙著滿眶熱淚,視線模糊起來。他立即應命走來,因為這對雙胞胎向來是把姐姐的話當作金科玉律的。敗北了的他,可真是一副慘相。小小的水手帽和褲子上沾滿沙子。然而西茜·卡弗里少女老成,是舒解生活中小煩擾的能手。轉眼之間,他那身漂亮衣服上就連一粒沙子也看不見了。可是那雙藍眼睛裡依然熱淚盈眶。於是她就用一陣親吻抹去了他心頭的創傷,用拳頭朝罪魁禍首傑基公子比劃比劃,滴溜溜地轉著兩眼訓誡道,要是她在旁邊,可輕饒不了他。

"傑基這個討厭鬼真不講理!"她大聲說。

她用一隻胳膊摟住小水手,討好地哄著他:

"你叫什麼名字呀?叫黃油和奶油吧?"

"告訴我們,誰是你的心上人?"伊迪·博德曼說,"西茜是你的心上人嗎?"

"不希[是],"淚汪汪的湯米說。

"伊迪·博德曼是你的心上人嗎?"西茜問。

"不希[ 是],"湯米說。

"我知道,"伊迪·博德曼那雙近視眼詭秘地一閃,略微帶點刺兒他說,"我知道誰是湯米的心上人哆。格蒂是湯米的心上人。"

"不希[ 是 ] ,"湯米險些兒掉了眼淚。

西茜以她那母性的機警,立即有所察覺。她跟伊迪·博德曼打耳喳說,把他領到那位紳士瞧不見的嬰兒車後面去,還得留意不要讓他弄濕那雙嶄新的棕黃色皮鞋。

然而,格蒂是誰呢?

格蒂·麥克道維爾坐在離夥伴不遠處。她凝望遠方,沉湎在默想中。她在富於魅力的愛爾蘭姑娘中間,確實是位不經見的美少女典範。凡是認識她的人都一口稱道她的美貌。人們常說,她長得與其說是像父方麥克道維爾家的,倒不如說是更像母方吉爾特拉普家的人。她身材苗條優美,甚至有些纖弱,然而她近日服用的鐵片,比寡婦韋爾奇的婦女丸藥對她更加滋補。過去常有的白帶什麼的少了,疲勞感也減輕了不少。她那蠟一般白哲的臉,純凈如象牙,真是天仙一般。她那玫瑰花蕾般的嘴唇,確實是愛神之弓,有著勻稱的希臘美。她那雙有著細微血管的手像是雪花膏做成的,纖縴手指如燭心,只有檸檬汁和高級軟膏才能使它們這般白嫩。然而關於她睡覺時戴羔羊皮手套和用牛奶泡腳之說,則純屬捏造。有一次伯莎·薩波爾被格蒂氣昏了頭,大有劍拔弩張之勢(彼此要好的少女們自然也像其他凡人一樣,不時地會鬧些小彆扭),她便故意對伊迪·博德曼撒了這麼個謊。伯莎還告訴伊迪,千萬不要對人說這話是從她那兒聽來的,不然的話,她就再也不跟伊迪說話了。她當然沒有說出去。但是榮譽歸於該享受它的人。格蒂天生優雅,有著楚楚動人、女王般的非凡氣宇[ 6 ]。她那雙秀麗的手和高高拱起的腳背確鑿無疑地證明了這一點。倘若福星高照,讓她投生上流社會家庭,並受到良好的教育,格蒂·麥克道維爾就會成為與本國任何貴婦相比也毫不遜色的淑女。她額上就會戴起寶石,穿著講究,跟前必然圍滿了競相向她獻殷勤的貴公子們。莫非是可能嘗到過戀愛的滋味吧,她那柔和俊秀的臉上有時露出自我剋制的緊張神情。於是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就掠過一抹不可思議的渴望的影子。這樣的魅力是幾乎沒有人不傾倒的。女人的眼睛為什麼如此富於魅力?格蒂那雙愛爾蘭藍眼睛是再藍不過的,並且有帶光澤的睫毛和富於表情的深色眉毛相襯托。她的眉毛原本並不像這樣絲絨一般地迷人。還是主編《公主中篇小說》[ 7 ]美容欄的維拉·維利蒂太太最早勸她試著描描眉毛。這樣就為她的眼睛平添了一種誘人神情,而這是十分合乎社交界名流趣向的。她從未因之而後悔過。還有用科學方法治癒臉紅的毛病啦,怎樣用身高促進法來使你身材碩長啦,再就是你有張漂亮臉蛋兒,可是鼻子呢?對迪格納穆太太挺合式,因為她長的是個蒜頭鼻子。然而格蒂最值得誇耀的還是她那一頭豐茂的秀髮:是深褐色的,而且天生地鬈曲。為了圖個新月上升的吉利,當天早晨她曾把頭髮剪了剪,濃密的鬈髮蓬蓬鬆鬆地環繞在她那俊秀的頭上。她還修剪了指甲。星期四剪,招財進寶。此刻經伊迪這麼一說,泄露隱情的紅色就像最嬌嫩的玫瑰花一般柔和地爬上了她的雙頰。甜蜜而少女氣的羞澀使她看上去如此姣好。確實踏遍天主的綺麗國土愛爾蘭,也找不到能同她媲美的。

她帶著些許憂鬱,雙目低垂,沉默了一會兒。她剛要搶白兩句,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若按她的脾氣,是想回嘴的,可是自尊心告誡她,還是保持緘默為好。她只噘了一下芳唇,接著就抬頭望一下,快活地笑了,聲音充滿了五月早晨的青春氣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斜眼伊迪為什麼這麼說。她認為他的感情冷漠了,其實那隻不過是戀人之間鬧鬧彆扭而已。由於那個擁有一輛自行車的男孩子總是[ 8 ] 在她窗前騎來騎去,伊迪覺得可不是滋味啦。不過眼下正當取得獎學金資格的期中考試,他父親把他關在家裡,要他拚命用功。念完高中後,他將進入三一學院去學醫,就像他那位在三一學院參加自行車賽的哥哥w·E·懷利那樣。她心裡時而像剜了個洞一般隱隱作痛,一直刺到內心深處,他對此似乎無動於衷。然而他還年輕,到一定的時候說不定就學會愛起她來。他家裡是新教徒,而格蒂呢,當然曉得哪一位最重要。其次是聖母瑪利亞,然後是聖約瑟。然而他確實是個英俊少年,鼻子長得很美,渾身處處都不折不扣地是位上等人。沒戴帽子的時候,從背後望去,她就能認得出來。因為他就是有點兒與眾不同。他在街燈那兒撒開車把轉彎的那副樣子也罷,還有他吸的那種上等紙煙好聞的香味也罷,都非同凡響。而且他和她個頭也那麼般配。由於他沒有騎著車在格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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