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1

耶穌會會長,十分可敬的約翰·康米[1]邊邁下神父住宅的台階,邊把光滑的懷錶揣回內兜。差五分三點。還來得及,正好走到阿坦[2]。那個男孩兒姓什麼來著?迪格納穆。對。著實恰當而正確[3]。應該去見見斯旺修士[4]。還有一封坎寧翰[5]先生的來信呢。是啊,儘可能滿足他的要求吧。這是位善良而能幹的天主教徒。布教的時候能派上用場。

一個獨腿水手,架著雙拐,無精打采地一步一挪地往前悠蕩,嘴裡哼唱著什麼曲調。他悠蕩到仁愛會修女院前面,驀地停了下來,朝著耶穌會這位十分可敬的約翰·康米伸過一頂鴨舌帽,求他施捨。康米神父在陽光下祝福了他,因為神父知道自己的錢包里只有一克朗銀幣。

康米神父橫過馬路,跨過蒙喬伊廣場。他想了一下被炮彈炸斷了腿的士兵和水手怎樣在貧民救濟所里結束餘生的事,又想起紅衣主教沃爾西的話:「如果我用為國王效勞的熱誠來侍奉天主,他也不會在我垂老之年拋棄我。」[6]他沿著樹蔭,走在閃爍著陽光的樹葉底下;議會議員戴維·希伊先生的太太[7]迎面而來。

「我很好,真的,神父。您呢,神父?」

康米神父確實非常健康。他也許會到巴克斯頓[8]去洗洗礦泉澡。她的公子們在貝爾維迪爾[9]念得蠻好吧?是嗎?康米神父聽到這情況,的確很高興。希伊先生本人呢?還在倫敦。議會仍在開會,可不是嘛。多好的天氣啊,真讓人心曠神怡。是啊,伯納德·沃恩[10]神父極可能會再來講一次道。啊,可不,了不起的成功。的確是位奇才。

康米神父看到議會議員戴維·希伊先生的太太顯得那麼健康,高興極了,他懇請她代為向議會議員戴維·希伊先生致意。是的,他准登門去拜訪。

「那麼,再見吧,希伊太太。」

康米神父脫下大禮帽告別,朝著她面紗上那些在陽光下閃著墨光的烏珠蕪爾一笑。一邊走開一邊又漾出微笑。他曉得自己曾用檳榔果膏把牙刷得乾乾淨淨。

康米神父踱著,邊走邊泛出微笑,因為他記起伯納德·沃恩神父那逗樂兒的眼神和帶倫敦土腔的口音。

「彼拉多!你咋不趕走那些起鬨的傢伙?」[11]

不管怎麼說,他是個熱心腸的人。這一點不假。以他獨特的方式,確實做過不少好事。這是毫無疑問的。他說他熱愛愛爾蘭,也熱愛愛爾蘭人。誰能相信他還出身於世家呢?是威爾士人吧?

哦,可別忘了。那封給管轄教區的神父的信。

在蒙喬伊廣場的角落裡,康米神父攔住三個小學童。對,他們是貝爾維迪爾的學生。呃,班次很低。他們在學校里都是好學生嗎?哦,那就好極啦。那麼,他叫什麼名字呢?傑克·索恩。他叫什麼?傑爾[12]·加拉赫。另一個小不點兒呢?他的名字叫布魯尼·萊納姆。哦,起了個多麼好的名字。

康米神父從前胸掏出一封信來,遞給少年布魯尼·萊納姆,並指了指菲茨吉本街拐角處的紅色郵筒。

「可是留點兒神,別把你自個兒也投進郵筒里去,小不點兒,」他說。

孩子們的六隻眼睛盯著康米神父,大聲笑了起來:

「哦,您哪。」

「喏,讓我瞧瞧你會不會投郵,」康米神父說。

少年布魯尼·萊納姆跑到了馬路對面,將康米神父那封寫給管轄教區神父的信塞進紅艷艷的郵筒口裡。康米神父泛著微笑,點了點頭。然後又笑了笑,就沿著蒙喬伊廣場向東踱去。

舞蹈等課程的教師丹尼斯·傑·馬金尼[13]先生頭戴絲質大禮帽,身穿滾著綢邊的暗藍灰色長禮服,系著雪白的蝴蝶結,下面是淡紫色緊腿褲;戴著鮮黃色手套,腳登尖頭漆皮靴。他舉止端莊地走著,來到迪格納穆庭院的角上。這時,馬克斯韋爾夫人擦身而過,他趕緊畢恭畢敬地閃到邊石上去。

那不是麥吉尼斯太太[14]嗎?

滿頭銀髮、儀錶堂堂的麥吉尼斯太太在對面的人行道上款款而行。她朝康米神父點頭致意。康米神父含笑施禮。她近來可好?

夫人風度憂雅,頗有點兒像蘇格蘭女王瑪麗[15]。想想看,她竟然是個當鋪老闆娘!喲,真是的!這麼一派……該怎麼說呢?……這麼一派女王風度。

康米神父沿著大查爾斯街前行,朝左側那緊閉著門的自由教會[16]瞟了一眼。可敬的文學士T·R·格林將(按照神的旨意)[17]佈道。他們稱他作教區牧師。他呢,認為講上幾句兒乃是義不容辭的[18]。然而,得對他們寬大為懷。不可克服的愚昧。他們畢竟也是根據自己的見解行事的啊。

康米神父拐了彎,沿著北環路踱去。奇怪,這樣一條重要的通衢大道,竟然沒鋪設電車路。肯定應該鋪設。

一樣背著書包的學童從里奇蒙大街那邊跨過馬路而來。個個揚起骯里骯髒的便帽。康米神父一次又一次慈祥地朝他們還禮。這都是些公教弟兄會[19]的孩子們。

康米神父一路走著,聞到右側飄來一股煙香。波特蘭橫街的聖約瑟教堂。那是給貞節的老嫗們開設的。[20]神父沖著聖體[21]摘下帽子。她們固然操守高尚,只是,有時脾氣挺壞。

來到奧爾德勃勒邸第附近,康米神父想起那位揮金如土的貴族。而今,這裡改成了公事房還是什麼的。[22]

康米神父開始開始順著北灘路走去,站在自己那爿商號門口的威廉·加拉赫先生朝他施禮。康米神父向威廉·加拉赫先生還禮,並嗅到了成條的腌豬肋骨肉和桶里裝得滿滿的冰鎮黃油的氣味。他走邊葛洛根煙草鋪,店前斜靠著一塊塊張貼新聞的告示板,報道發生在紐約的一樁慘案[23]。在美國,這類事件層出不窮。倒楣的人們毫無準備地就那麼送了命。不過,徹底悔罪也能獲得赦免[24]。

康米神父走邊丹尼爾·伯金的酒館兒。兩個沒找到活兒乾的男人在閑倚著窗口消磨時光。他們向他行禮,他也還了禮。

康米神父走過H·J·奧尼爾殯儀館。科尼·凱萊赫正一邊嚼著一片枯草,一邊在流水帳簿上划算著。一個巡邏的警察向康米神父致敬,康米神父也回敬了一下。走邊尤克斯泰特豬肉店,康米神父瞧見裡面整整齊齊地擺著黑白紅色的豬肉香腸,像是彎曲的管子。在查爾維爾林蔭道的樹底下,康米神父瞅見一艘泥炭船,一匹拉縴的馬低垂著腦袋,頭戴臟草帽的船老大坐在船中央,抽著煙,目不轉睛地望著頭頂上一根白楊樹枝。真是一派田園詩意。康米神父琢磨著造物主的旨意:讓沼澤里產生泥炭,供人們來挖掘,運到城市和村莊。於是,窮人家裡就生得起火了。

來到紐科門橋上,上加德納街聖方濟各·沙勿略教堂的這位十分可敬的耶穌會會長約翰·康米跨上一輛駛往郊外的電車。

一輛駛往市內的電車在紐科門橋這一站停住了。聖阿加莎教堂的本堂神父、至尊的尼古拉斯·達德利下了車。

康米神父是由於討厭徒步跋涉泥島[25]那段臟路,才在紐科門橋搭乘這趟駛往郊外的電車的。

康米神父在電車的一角落座。他仔細地把一張藍色車票掖在肥大的小山羊皮手套的扣眼間;而四先令和一枚六便士以及五枚一便士[26]則從他的另一隻戴了小山羊皮手套的巴掌上,斜著滑進他的錢包。當電車從爬滿常春藤的教堂前馳過的時候,他想道:通常總是剛一粗心大意地扔掉車票,查票的就來了。康米神父覺得,就如此短暫而便宜的旅途而言,車上的乘客未免過於一本正經了。康米神父喜歡過得既愉快而又事事得體。

這是個寧靜的日子。坐在康米神父對面那位戴眼鏡的紳士解釋完了什麼,朝下望去。康米神父猜想,那準是他的妻子。

一個小哈欠使那位戴眼鏡的紳士的妻子啟開了口。她舉起戴著手套的小拳頭,十分文雅地打了個哈欠,用戴了手套的小拳頭輕輕碰了碰啟開的嘴,甜甜地泛出一絲微笑。

康米神父覺察出車廂里散發著她那香水的芬芳。他還發覺,挨著她另一邊的一個男子局促不安地坐在座位的邊沿上。[27]

康米神父曾經在祭壇欄杆邊上吃力地把聖體送進一個動作拙笨的老人嘴裡。那人患有搖頭症。

電車在安斯利橋停了下來。正要開動時,一個老嫗抽冷子從她的座位上站了起來。她要下車。售票員拽了一下鈴繩,叫剎車,好讓她下去。她挎著籃子,提了網兜,踱出車廂。康米神父望見售票員將她連籃子帶網兜扶下車去。康米神父思忖,她那一便士車錢都差點兒坐過了頭。從這一點來看,她是那種善良人中間的一個,你得一再告訴她們說,己經被赦免了:「祝福你,我的孩子,為我祈禱吧。」[28]然而她們在生活中有那麼多憂慮,那麼多操心的事兒,可憐的人們。

廣告牌上的尤金·斯特拉頓[29]先生咧著黑人的厚嘴唇,朝康米神父作出一副怪相。

康米神父想到黑、棕、黃色人種的靈魂啦,他所做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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