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1

為了緩和大家的情緒,公誼會教徒[1]-圖書館長文質彬彬地輕聲說道:

「球門不是還有《威廉·邁斯特》那珍貴的篇章嗎?一位偉大的詩人對另一位弟兄般的大詩人加以論述。[2]一具猶豫不決的靈魂,被相互矛盾的疑惑所撕扯,挺身反抗人世無邊的苦難[3],就像我們在現實生活中所看到的那樣。」

他踏著橐橐作響的牛皮鞋[4],跳著五步舞[5]前進一步,又跳著五步舞[6],在肅穆的地板上後退一步。

一名工役悄悄地把門開了個縫兒,默默地朝他做了個手勢。

「馬上就來,」他說,踏著橐橐作響的鞋正要走開,卻又踟躕不前。「充滿綺麗幻想而又不實際的夢想家,面臨嚴峻的現實,就只有一敗塗地。[7]我們讀到這裡,總覺得歌德的論斷真是對極了。他的宏觀分析是正確的。」

像是聽了倍加響亮的分析,他踩著「科蘭多」舞步[8]走開了。歇頂的他,在門旁聳起那雙大耳朵,傾聽著工役的每一句話,然後就走了。

只剩下兩個人。

「德·拉帕利斯先生,」斯蒂芬冷笑著說,「直到死前一刻鐘還活著。[9]」

「你找到那六個勇敢的醫科學生了嗎?」約翰·埃格林頓[10]以長者的刻薄口氣問道,「好叫他們把《失樂園》[11]筆錄下來。他管這叫作《魔鬼之煩惱》。[12]」

微笑吧。露出克蘭利[13]微笑吧。

起初他為她搔癢,

接著就撫摩她,

並捅進一根女用導尿管。

因為他是個醫科學生,

爽朗快活的老醫……

「倘若是寫《哈姆萊特》的話,我覺得你還需要再添上一個人物。對神秘主義者來說,七是個可貴的數字。威·巴把它叫作燦爛的七。[14]」

他目光炯炯,將長著赤褐色頭髮的腦袋挨近綠燈罩的檯燈,在暗綠的陰影下,尋覓著鬍子拉碴的臉——長著聖者的眼睛的奧拉夫般的臉。[15]他低聲笑了。這是三一學院工讀生[16]的笑。沒有人理睬他。

管弦樂隊的魔鬼痛哭,

淌下了天使般的眼淚。[17]

然而他以自己的屁股代替了號筒。[18]

他抓住我的愚行當作了把柄。

克蘭利手下那十一名土生土長的威克洛[19]男子有志於解放祖國。豁牙子凱思林,她那四片美麗的綠野,她家裡的陌生人。[20]還有一個向他致意的:「你好,拉比。[21]蒂那依利市[22]的十二個人。在狹谷的陰影下,他吹口哨吆喚他們。一個又一個夜晚,我把靈魂的青春獻給了他。祝你一路平安。好獵手。[23]

穆利根收到了我的電報。[24]

愚行。一不做,二不休。

「咱們愛爾蘭的年輕詩人們,」約翰·埃格林頓告誡說,「還得塑造出一位將被世人譽為能與薩克遜佬莎士比亞的哈姆萊特相媲美的人物。儘管我和老本[25]一樣佩服他,並且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

「這些純粹屬於學術問題,」拉塞爾從陰影里發表宏論。「我指的是哈姆萊特究竟是莎士比亞還是詹姆斯一世[26],抑或是艾塞克斯伯爵[27]這樣的問題,就像是由教士們來討論耶穌在歷史上的真實性一樣。藝術必須向我們昭示某種觀念——無形的精神真髓[28]。關於一部藝術作品首要的問題是:它究竟是從怎樣深邃的生命中湧現出來的。古斯塔夫·莫羅[29]的繪畫表達了意念。雪萊最精深的詩句,哈姆萊特的話語,都能夠使我們的心靈接觸到永恆的智慧,接觸到柏拉圖的觀念世界。其他左不過是學生們之間的空想而已。」

A·E·曾對前來採訪的美國記者這麼說過。[30]唉,該死的!

「學者也得先當學生呀,」斯蒂芬極其客氣地說,「亞理斯多德就曾經是柏拉圖的學生。」

「而且他始終是那樣,像我們所希望的,」約翰·埃格林頓安詳地說,「我們彷彿總可以看到他那副腋下夾著文憑的模範生的樣子。」

他又朝著現在正泛著微笑的那張鬍子拉碴的臉,笑了笑。

無形的精神上的。父,道,聖息。萬靈之父,天人[31]。希穌斯·克利斯托斯[32],美的魔術師,不斷地在我們內心裡受苦受難的邏備斯[33]。這確實就是那個。我是祭壇上的火。我是供犧牲的黃油。[34]

鄧洛普[35],賈奇[36],在他們那樣人當中最高貴的羅馬人[37],A·E·阿爾瓦爾[38],高高在天上的那個應當避諱的名字:庫·胡·[39]——那是他們的大師,消息靈通人士都曉得其真實面目。大白屋支部[40]的成員們總是觀察著,留意他們能否出一臂之力。基督攜帶著新娘子修女[41],潤濕的光,受胎於聖靈的處女,懺悔的神之智慧[42],死後進入佛陀的境界。秘教的生活不適宜一般人。芸芸眾生必須先贖清宿孽。庫珀·奧克利夫人[43]有一次瞥見了我們那位大名鼎鼎的姊妹海·佩·勃的原始狀態。

哼!哼!呸!呸![44]可恥,冒失鬼![45]你不應該看,太太。當一個女人露出原始狀態的時候,那是不許看的。

貝斯特[46]先生進來了。個子高高的,年輕,溫和,舉止安詳。他手裡文雅地拿著一本又新又大、潔凈而顏色鮮艷的筆記本。

「那個模範學生會認為,」斯蒂芬說,「哈姆萊特王子針對自己靈魂的來世所作的冥想,那難以置信、毫不足取、平淡無奇的獨白,簡直跟柏拉圖一樣淺薄。」[47]

約翰·埃格林頓皺起眉頭,怒氣沖沖地說:

「說實在的,一聽見有人把亞理斯多德跟柏拉圖相比較,我就氣炸了肺。」

「想把我趕出理想國的,」斯蒂芬問,「是他們兩個當中的哪一個呢?」[48]

亮出你那匕首般的定義吧。馬性者,一切馬匹之本質也。他們崇敬升降流和伊涌[49]。神:街上的喊叫。逍遙學派[50]味道十足。空間:那是你非看不可的東西。穿過比人血中的紅血球還小的空間,追在布萊克的臀部後面,他們慢慢爬行到永恆。這個植物世界僅只是它的影子。[51]緊緊地把握住此時此地,未來的一切都將經由這裡湧入過去。[52]

貝斯特先生和藹可親地走向他的同僚。

「海恩斯走掉啦,」他說。

「是嗎?」

「我給他看朱班維爾[53]的書來著。要知道,他完全熱衷於海德的《康諾特情歌》。我沒能把他拉到這兒來聽聽大家的議論,他到吉爾書店買這本書去了。」

我的小冊子,快快前去,

向麻木的公眾致意,

寫作用貧乏寒倫的英語,

決不是我的原意。[54] 「泥炭煙上了他的大腦,」約翰·埃格林頓議論道。

我們英國人覺得……[55]悔悟的竊賊。[56]走掉啦。我吸了他的紙煙。一顆璀璨的綠色寶石。鑲嵌在海洋這指環上的綠寶石。[57]

「人們不曉得情歌有多麼危險,」金蛋[58]拉塞爾用詭譎的口吻警告說,「在世界上引起的革命運動,原是在山麓間,在一個莊稼漢的夢境和幻象中產生的。 對他們來說,大地不是可供開拓的土壤,而是位活生生的母親。 學院和街心廣場那稀薄的空氣會產生六先令一本的小說和沸藝場的小調。法國通過烏拉梅[59]創造了最精緻的頹廢之花,然而惟有靈性貧乏者[60],才能獲得理想生活的啟迪。比方說荷馬筆下的腓依基人的生活。」

聽罷這番話,貝斯特先生將那張不衝撞人的臉轉向斯蒂芬。 「要知道,烏拉梅寫下的那些精彩的散文詩,」他說,「在巴黎的時候,斯蒂芥·麥克納[61]常朗讀給我聽。有一首是關於《哈姆萊特》的。[62]他說: 他邊讀一本寫他自己的書,邊漫步。[63]要知道:邊讀一本寫他自己的書。他描述了一個法國鎮子上演《哈姆萊特》的情景。要知道,是內地的一個鎮子。他們還登了廣告。」

他用那隻空著的手優雅地比比畫畫,在虛空中寫下小小的字:

哈姆萊特

或者

心神恍惚的男子

莎士比亞的劇作[64]

他對約翰·埃格林頓那再一次皺起來的眉頭重複了一遍:

「要知道,莎士比亞的戲劇[65]哩。法國味十足。法國人的觀點。哈姆萊特或者……[66]」

「心神恍惚的乞丐[67],」斯蒂芥替他把話結束了。

約翰·埃格林頓笑了。

「對,依我看就是這樣,」他說,「毫無疑問,那是個優秀的民族,可在某些事物上,目光又短淺得令人厭煩。」[68]

豪華而情節呆板、內容誇張的兇殺劇。[69]

「羅伯特·格林曾稱他作『靈魂的劊子手』[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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