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2

咕咚!車子翻了。一副棺材撲通一聲跌到路上,崩開了。帕狄· 迪格納穆身著過於肥大的褐色衣服,被拋出來,僵直地在塵埃中打滾。紅臉膛如今已呈灰色。嘴巴咧開來,像是在問究竟出了啥事兒。完全應該替他把嘴闔上,張著的模樣太嚇人了。內臟也腐爛得快。把一切開口都堵上就好得多。對,那也堵起來。用蠟。括約肌鬆了,一古腦兒封上。

「敦菲酒館到啦,」當馬車向右拐的時候,鮑爾先生宣告說。

敦菲角。停看好幾輛送葬回來的車。人們在借酒澆愁。可以在路過歇上一會兒。這是開酒店的上好地點。估計我們歸途會在這兒停下來,喝上一杯,為他祝祝冥福,大家也聊以解憂。長生不老劑[77]。

然而假定現在發生了這樣一檔子事。倘若翻滾的當兒,他身子給釘子扎破了,他會不會流血呢?我猜想,也許流,也許不流。要看扎在什麼部位了。血液循環已經停止了。然而碰著了動脈,就可能會滲出點兒血來。下葬時,裝裹不如用紅色的——深紅色。

他們沿著菲布斯巴斯街默默前進。剛從公墓回來的一輛空殯車迎面擦過,馬蹄嘚嘚嘚響著,一派輕鬆模樣。

克羅斯岡斯橋;皇家運河。

河水咆哮著衝出閘門。一條駛向下游的駁船上,在一堆堆的泥炭當中,站著條漢子,船閘旁的纖路上,有一匹鬆鬆地系著韁繩的馬。布加布出航[78]。

他們用眼睛盯著他。他乘了這條用一根纖繩拽著的木排,順著涓涓流淌、雜草蔓生的河道,涉過葦塘,穿過爛泥,越過一隻只堵滿淤泥的細長瓶子,一具具腐爛的狗屍,從愛爾蘭腹地漂向海岸。阿斯隆、穆林加爾、莫伊谷[79],我可以沿著運河徒步旅行去看望米莉。要麼就騎自行車前往。租一匹老馬,倒也安全。雷恩[80]上次拍賣的時候倒是有過一輛,不過是女車。發展水路交通。詹姆斯·麥卡恩[81]以用擺渡船把我送過渡口為樂。這種走法要便宜一些。慢悠悠地航行。是帶篷的船。「可以坐去野營。還有靈柩船,從水路去升天堂。也許我不寫信就突然露面。徑由萊克斯利普和克朗西拉,通過一道接一道船閘順流而下,直抵都柏林。從中部的沼澤地帶運來了泥炭。致敬——他舉起褐色草帽,向帕狄·迪格納穆致敬。

他們的馬車從布賴恩·勃羅馬酒家[82]前經過。墓地快到了。

「不曉得咱們的朋友弗格蒂[83]情況怎樣了,」鮑爾先生說。

「不如去問問湯姆·克南·」迪達勒斯先生說。

「怎麼回事?」馬丁·坎寧翰說,「把他撇下,聽任他去抹眼淚吧,是嗎?」

「形影雖消失,」迪達勒斯先生說,「記憶誠可貴[84]」。

馬車向左拐,走上芬格拉斯路[85]。

右側是石匠作坊。最後一段工序。狹長的場地,密密匝匝地擠滿默默無言的雕像。白色的,悲慟的。有的安詳地伸出雙手,有的憂傷地下跪,手指著什麼地方。還有削下來的石像碎片。在一片白色沉默中哀訴著。為您提供最佳產品。紀念碑建造師及石像雕刻師托馬斯·H·登納尼。

走過去了。

教堂同事吉米·吉爾里的房屋前,一個老流浪漢坐在人行道的欄石上,一邊嘟囔著,一邊從他那雙開了口、臟成褐色的大靴 子里倒著泥土和石子兒。他已走到人生旅途的盡頭。

車子經過一座接一座荒蕪不堪的花園[86],一幢幢陰森森的房屋。

鮑爾先生用手指了指。

「那就是蔡爾茲被謀殺的地方,」他說,「最後那幢房子。」

「可不是嘛,」迪達勒斯先生說,「可怕的兇殺案。西摩·布希[87]讓他免於訴訟。謀殺親哥哥。或者據說是這樣。」

「檢查官沒有掌握證據,」鮑爾先生說。

「只有旁證,」馬丁·坎寧翰補充說,「司法界有這麼一條準則,寧可讓九十九個犯人逃脫法網,也不能錯判一個無辜者有罪。[88]」

他們望了望。一座凶宅。它黑魆魆地向後退去。拉上了百葉窗,沒有人住,花園裡長滿了雜草。這地方整個都完了。被冤枉地定了罪。兇殺。兇手的形象留在被害者的視網膜上。人們就喜歡讀這類故事。在花園裡發現了男人的腦袋啦。她的穿著打扮啦。她是怎樣遇害的啦。新近發生的兇殺案。使用什麼兇器。兇手依然逍遙法外。線索。一根鞋帶。要掘墓驗屍啦。謀殺的內情總會敗露[89]。

這輛馬車太擠了。她可能不願意我事先不通知一聲就這麼忽然跑來。對女人總得謹慎一些。她們脫褲衩時,只要撞上一回,她們就永遠也不會饒恕你。她已經十五歲了嘛。

前景公墓[90]的高柵欄像漣漪般地從他們的視野里淌過。幽暗的白楊樹林,偶爾出現幾座白色雕像。雕像越來越多起來,白色石像群集在樹間,白色人像及其斷片悄無聲息地豎立著,在虛空中徒然保持著各種姿態。

車輪的鋼圈嘎的一聲蹭著人行道的欄石,停了下來。馬丁·坎寧翰伸出胳膊,擰轉把手,用膝蓋頂開了車門。他下了馬車,鮑爾先生和迪達勒斯先生跟著也下去了。

趁這會子把肥皂挪個窩兒吧。布盧姆先生的手麻利地解開褲子後兜上的鈕扣,將巴在紙上的肥皂移到裝手絹的內兜里。他邊跨下馬車,邊把另一隻手攥著的報紙放回兜里。

簡陋的葬禮,一輛大馬車,三輛小的。還不都是一樣。抬棺人,金色韁繩,安魂彌撒,放吊炮。為死亡擺排場。殿後的馬車對面站著個小販,身旁的手推雙輪車上放著糕點和水果。那是些西姆內爾糕餅[91],整個兒粘在一起了。那是給死者上供用的糕點。狗餅乾[92]。誰吃?正從墓地往外走的送葬者。

他跟隨著同伴們。接著就是克南先生和內德·蘭伯特。海因斯也走在他們後面。科尼·凱萊赫站在敞著門的靈車旁邊,取出一對花圈,並將其中的一個遞給了男孩子。

剛才那個娃娃的送葬行列不知消失到哪兒去了?

從芬格拉斯[93]那邊來了一群馬,吃力地邁著沉重的步子,拖著一輛載有龐大花崗石的大車,發出的嘎嘎響聲打破了葬禮的沉寂,走了過去。在前邊領路的車把式向他們點頭致意。如今是靈柩了。儘管他已死去,卻比我們先到了。[94]馬扭過頭來望著棺材,頭上那根羽毛飾斜插向天空。它兩眼無神:軛具勒緊了脖子,像是壓迫著一根血管還是什麼的。這些馬曉不曉得自己每天拉車運些什麼到這兒來?每天准有二三十檔子葬事。新教徒另有傑羅姆山公墓。普天之下,每分鐘都在舉行著葬禮。要是成車地用鐵杴鏟進土星,就會快上好幾倍。每小時埋上成千上萬。世界上人太多了。

送葬者從大門裡走了出來。一個婦女和一個小姑娘。婦女的相貌刁悍,尖下巴頦兒,看上去是個胡亂討價還價的那號人,歪戴著一頂軟帽。小姑娘滿臉灰塵和淚痕,她挽著婦人的臂,仰望著,等待要她號哭的信號。魚一般的臉,鐵青而毫無血色。

殯殮工們把棺材扛在肩上,抬進大門。屍體沉得很。方才我從浴缸里邁出來,也覺得自己的體重增加了。死者領先,接著是死者的朋友。科尼·凱萊赫和那個男孩子拿著花圈跟在後面。挨著他們的是誰?啊,是死者的內弟。

大家都跟著走。

馬丁·坎寧翰悄聲說:

「當你在布盧姆面前談起自殺的事來時,我心裡感到萬分痛苦。」

「為什麼?」鮑爾先生小聲說,「怎麼回事?」

「他父親就是服毒自殺的,」馬丁·坎寧翰跟他交頭接耳地說,「生前在恩尼斯[95]開過皇后飯店。你不是也聽見他說要去克萊爾嗎?那是忌辰。」

「啊,天啊!」鮑爾先生壓低嗓門說,「我這是頭一回聽說。是服毒嗎?」

他回過頭去,朝那張有著一雙沉思的烏黑眼睛的臉望去。那人邊說話,邊跟著他們走向樞機主教的陵墓[96]。

「上保險了嗎?」

「我想一定上啦,」克南先生說,「然而保險單已經抵押出去,借了一大筆錢。馬丁正想辦法把那個男孩子送到阿爾坦[97]去。」

「他撇下了幾個孩子?」

「五個。內德·蘭伯特說過,他要想方設法把一個女孩子送進托德[98]去。」

「真夠慘的,」布盧姆輕聲說,「五個幼小的孩子。」

「對可憐的妻子來說,是個很大的打擊,」克南先生又補上一句。

「說得是啊,」布盧姆先生隨聲附和道。

如今,她勝利地活過了他。

他低頭望了望自己塗油擦得鋥亮的靴子。她的壽數比他長。失去了丈夫。對她來說,這死亡比對我關係重大。總有一個比另一個長壽。明智的人說,世上的女人比男人多。[99]安慰她吧:你的損失太慘重了。我希望你很快就跟隨他而去。只有對信奉印度教的寡婦才能這麼說。[100]她會再婚的。嫁給他嗎?不。然而誰曉得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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