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 冰海王座 第三章 零號

雷娜塔哼著兒歌穿過走廊。牆壁上的白堊片片剝落,每隔幾十米才有一盞白光燈照明,這些老燈泡噝噝啦啦作響,像鬼火般一跳一閃,每盞燈只能照亮走廊的一小段,兩盞燈之間伸手不見五指,就這麼黑白交替去向遠處。

雷娜塔並不害怕,她是在這裡長大的。她穿著白棉布的小睡裙,抱著她珍愛的布袋熊。布袋熊是博士送她的生日禮物,拜託破冰船的大副從莫斯科買來的。在黑天鵝港這是一件奢侈的禮物,破冰船每年可只來一次。雷娜塔給小熊起名叫「佐羅」,她從書中知道佐羅是個戴面具的俠客,一切壞蛋聽到他的名字都會嚇得瑟瑟發抖。晚上睡覺時雷娜塔也抱著佐羅,要是黑暗裡藏著什麼怪物想傷害她,就由佐羅幹掉它們。

走廊右側是堅厚的牆壁,左側都是小房間,一共38間,鐵門上用白漆刷著數字,從1號到38號,每間小屋裡都住著一個孩子,一共有38個孩子。雷娜塔是38號,最末一號。

她趴在一扇鐵門的小窗上往裡看,小床上睡著一個男孩,那是雅可夫。她撿起一片剝落的牆皮扔進去。牆皮打在雅可夫臉上,他忽然睜開了眼睛,瞳孔在黑暗中是金色的,眼珠緩緩地掃視一輪整間屋子。確認沒有危險之後,雅可夫又一次閉上了眼睛。他並沒有醒來,這種在睡夢中掃視周圍的特性就像蜥蜴。蜥蜴睡著的時候如果感覺到周圍的風有變化,它不會立刻驚醒,而是神經系統的一部分先蘇醒,檢查周圍的動靜,如果沒問題,它就繼續睡覺。

雷娜塔知道他不會醒,她就是砸著好玩,百無聊賴窮開心,護士們可不知道她背地裡那麼蔫兒壞。

做過手術的孩子都跟雅可夫一樣,一旦入睡就不會輕易醒來,聽見梆子聲就會跟著走。

做過手術的孩子都不需要起夜,但雷娜塔沒做過手術,所以她有時候會起床上廁所。護士們懶得每次都給紙娃娃開門,又懶得收拾她尿濕的床鋪,所以有時候不鎖雷娜塔的門,她要起夜自己去就好了。護士長嚴厲地警告雷娜塔不準借解手的機會四處轉悠,上廁所要快去快回,如果被她抓到在外面瞎轉就要關禁閉或者做手術。

但雷娜塔很賊,很快就摸清了護士們的行動規律。過了午夜護士們就不查房了,現在她們正在值班室里喝酒打牌。這時整個樓層都歸雷娜塔所有,她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她巡視樓層就像小女皇巡視領地,去工具間里轉轉再去設備間里轉轉,扔牆皮調戲那些睡著的孩子,再去暖氣管的出風口那裡吹吹暖風。

她借這個便利搜索過樓層的每個區域,卻找不到那條黑蛇的蹤影。

雷娜塔還記得黑蛇第一次出現的情景,那晚雷娜塔犯了錯誤正被關禁閉。她趴在冰冷的鐵門上嗚嗚地哭泣,嘶啞地念著「媽媽」。那是她哭得最凶的一次,護士們隔著鐵門大吼說,哭吧!哭啞了就安靜了!於是她就放聲大哭,想喊全世界的人來救她。她一一直哭到深夜,哭得再也發不出聲音,卻沒有人來。

月光從小窗里照進來,照在她單薄的白棉布小睡裙上,照著她瘦弱得接近透明的小腿。

那天晚上雷娜塔想明白了一個道理,那種要向全世界唿救的人,恰恰就是全世界沒有任何人會去救的人。

她第一次想到,也許可以去死。

這時整座樓劇烈地震動起來,彷彿無數金屬在轟鳴,黑色長河般的巨大身影在走廊上游過,金色的雙眼火燭般明亮。黑蛇來了,帶著狂風,青紫色的電流黏在它的鱗片和鐵門之間。它渾身的鐵鱗開合,就像歡樂的響板,它游過禁閉室的時候看了雷娜塔一眼,巨尾狠狠地抽打在鐵門上。

於是門開了,雷娜塔跑了出去,獃獃地望著它巨大的背影。

它是來……救她的?

「那一千年完了,撒旦必從監牢里被釋放,出來要迷惑地上四方的列國,就是歌革和瑪各,叫他們聚集爭戰。他們的人數多如海沙。」四面八方彷彿一億個魔鬼在齊聲高唱。

雷娜塔坐在走廊盡頭的黑暗裡捂著臉放聲大哭,她不是驚恐而是歡喜,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是會有人來救她的,原來這世界上還有人能聽見她的聲音,原來她並沒有孤獨到沒有同類。

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必有為你而生的人,當你站在懸崖盡頭時也不要失去希望,要多堅持那麼一秒鐘,等那個人一騎絕塵如狂風閃電般出現在你面前。你將跨上他的馬背,即使他是被神囚禁了一千年的魔鬼。

她停下了腳步。再往前走就到頭了,那裡有一扇孤零零的鐵門,上面用紅漆寫著巨大的「Zero」。

零號房。

這層共有39個小房間,但排序只到雷娜塔的38號房,多出的一間就是零號房。這群孩子一共只有38個,也許零號房裡也住著一個孩子,可是他從未露過面,沒跟雷娜塔他們一起放過風,不在食堂吃飯,也不參加晚上看革命電影的活動。所以零號房應該是個空房間。有大膽的孩子往裡面看過一眼,說那是間很可怕的禁閉室,裡面有刑架一樣的東西;也有孩子說那裡面其實關著兩個孩子,曾隱約聽見他們爭吵的聲音。總之零號房是個謎,護士們嚇唬孩子們的時候就說:「零號房裡的東西吃掉你們!」

按中國人的風水學,走廊盡頭的房間是一切不潔之物的聚集地,會養出可怕的東西來。這些雷娜塔都不知道,她只是本能地對零號房很抗拒。這層其他區域她都去轉過,除了零號房。

鐵門前掛著一盞昏暗的汽燈,沒有風,火焰卻在自己搖晃。

雷娜塔的心裡忽然蹦出一個奇怪的念頭,莫非黑蛇藏在零號房裡?今夜她的心理很奇怪,以往看起來猙獰可怖的零號房,現在顯得神秘又有吸引力,她不知不覺間越過了「禁入」的標誌。汽燈在頭頂搖晃,投下變幻不定的影子。鐵門上銹跡斑駁,掛著一把大掛鎖。雷娜塔輕輕地摸摸大掛鎖,她還沒做好打開房門看個究竟的準備,反正她也打不開。

掛鎖「啪」的一聲彈開,直墜下去!這麼重的一把掛鎖如果落地一定會驚動樓上的護士們,那樣雷娜塔就完了!她趕緊撲過去接掛鎖。

就這樣她一頭頂開了零號房的門。房裡黑著燈,空蕩蕩的,輕微的腐爛氣息撲面而來。白窗帘慢悠悠地起落,上面沾染了某種黑色污跡,探照燈的光從木條的縫隙里透進來,隱約可見左手是一排排的鐵架,上面堆滿玻璃藥瓶,右手則是一張鑄鐵手術床,遍布黃色銹斑。雷娜塔忽然明白了,窗帘上的污跡是血,這是一間手術室。手術室里有血並不奇怪,可她狠狠地打了個寒戰,與其說手術室……不如說像肉類工廠。

這時她聽見了隱約的唿吸聲,燈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裡隱約有一張類似床的東西,上面躺著蒼白的人形,那人穿著一件拘束衣。那種衣服是用堅韌的白麻布縫製的,全身上下縫著十幾條寬皮帶。如果孩子鬧得特別厲害,護士就會給他們穿上拘束衣。雷娜塔也穿過一次,皮帶扣緊之後就只能僵硬地平躺,整個人像是被繭困住的蛹,扭動脖子都難,真比死還難受。比起穿拘束衣,關禁閉都算是一種享受。

零號房裡居然關著一個不聽話的小孩,也不知道他穿了多久的拘束衣,那種東西穿上幾個小時,再暴躁的孩子都會像小綿羊一樣溫順。

雷娜塔大著膽子靠近。這回她看得更清楚了,角落裡不是一張床,而是鑄鐵的躺椅。它的寬度只夠讓人半躺著,上下有很多孔洞,用來固定拘束衣上的皮帶。雷娜塔忽然可憐起這個孩子來,她被套上拘束衣的那次還只是扔在禁閉室的床上,這個孩子卻被拴在鑄鐵椅子上,連扭動都不行。

可這個孩子居然甜甜地睡著了。

那是個男孩,雷娜塔從沒見過他。他戴著一個鐵絲面罩,透過面罩可見一張亞洲人的面孔,清秀得近乎孱弱,黑髮蓋著寬闊的額頭,眉毛漆黑挺直。雷娜塔默默地看著他,聽著他勻凈的唿吸,心情不由自主地放鬆了。看他睡得那麼安詳,零號房也沒那麼可怕了,藥味和血腥味也淡了下去,探照燈照在牆壁上,光如滿月。

「真可憐啊。」雷娜塔小聲說。

她沒什麼能幫這個男孩的,只是看他的嘴唇有些乾裂,就去水管那裡接了一小捧水,隔著鐵絲面罩滴在男孩的嘴唇上。水滲進去之後男孩的嘴唇略略恢複了亮色,雷娜塔心裡有些高興。

她抱起佐羅走向門口,這時背後有人說:「別急著走啊,雷娜塔。」

「他看起來不太正常。」邦達列夫說。

「我們對他實施了腦橋分裂手術。」博士說,「這種手術原本是用來治療癲癇的,把連接左右兩個半腦的神經切斷,手術後兩個半腦獨立工作,不再聯通。」

「所以他變得痴呆了?」

「不,不是痴呆,而是人格分裂。想想看,同一個人的腦顱里,兩個半腦分別工作,彼此不對話。他們會覺得身體里有兩個自我,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誰。人的左右半腦負責不同的工作,慾望是由左半腦主管,道德則是由右半腦主管。左半腦喜歡性感女人,右半腦告誡你要做彬彬有禮的紳士。一般人的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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