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維維安 第八章

夜裡十點,他趕回來,在屋頂花園找到我。我在鞦韆上晃著不說話,等他先說。他拉了小花台旁邊的一張小椅子坐下,點了一根煙,我知道他並無煙癮,除非很煩躁,才會吸上兩口。果然他已經什麼都知道了,責罵我說:「公共場合,居然持刀對著別人的脖子,簡直讓人不敢相信!這回算你命好,別以為你未成年,人家就不會把你抓起來!」

「抓起來也好。」我說,「你也省心了!」

「還頂嘴!」他凶我。

懶得跟他繞來繞去,我直入主題:「箱子。」

「什麼箱子?沒有箱子。」他矢口否認。

「放在小閣樓上的箱子。」

「那是鐘點工阿姨的,她拿走了!」

「你撒謊!」我揭穿他,「那明明是我媽媽的。裡面的東西全都是她的!」

「維維安,你開過那口箱子?」他大驚。

「是的。」我坦白。

他按滅煙頭,憤怒地說:「你知不知道,我最討厭你這些小滑頭!」

好吧,討厭。就算我能理解他的討厭,我也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憤怒到底從何而來,我是我媽的女兒,我不過碰了本來就應該屬於我的東西,我有什麼過錯呢?

「你聽著,以後不許這樣!」他一本正經。

「怎樣?」我昂起頭問他。

「做事情,要用腦子。有什麼事,也可以直接跟爸爸說。」

「那你直接跟我說嗎?」我說,「我長這麼大,我媽媽到底是什麼樣,她做過些什麼,她喜歡什麼,她討厭什麼,我都一無所知,你覺得這對我公平嗎?」

「你聽好,」很明顯他在耐著性子,「你媽媽已經死了。」

「是的,死了!」我朝著他大吼,「就因為她死了,所以我才要那口箱子,不可以嗎?」

「不是不可以。」他吞了吞口水,艱難地說,「可是,這有什麼必要呢?」

「有!」我說,「因為她是我媽媽,我是她唯一的女兒!維大同,我告訴你,你最好把它還給我,你最好把我媽的故事從頭到尾講給我,不然,我遲早會用我自己的方式去調查得一清二楚!」

「你這是瘋了嗎?」他張大嘴。

「隨便你怎麼想。」我說完這一句,就跳下鞦韆,直接跑到了樓下。他緊跟著我跑下來,對我招招手,息事寧人地說:「好吧,小安,我想我們需要好好談一談。」

「只談我媽,不然免談。」這一次我必須得強勢點。

「你先坐下。」他招呼我。

我正想坐,忽然就看見茶几上放著一個方形的首飾盒,很精美,一看就是女人的東西。我伸手要去拿來看個究竟,他阻攔我,心懷鬼胎地捂住盒子說:「沒什麼好看的。」我在他腰眼上用力搗鼓了一下,趁著他彎腰的當口我已經順利搶到那個盒子,跑到一邊打開來,看到裡面裝著—條特別美的珍珠項鏈,那珍珠一粒粒圓潤,晶瑩,肯定價值不菲。

「哪兒來的?」我舉著那個盒子問他。

「還來!還來!送客戶的,你拿著沒用!」

「什麼客戶?」我問他。

「咦,你管我的事幹嗎?」

「我喜歡,我要了。」我說。

「維維安你抽什麼風!」他看樣子是真的生氣了。

我把那根項鏈從盒子里抽出來,在他眼前晃動著說:「這是你拿來送女人的對不對?你已經完完全全把我媽忘了對不對?你把屬於她的東西統統埋葬,也就能埋葬你的記憶,重新開始你的新生活了對不對?」說完,我當著他的面用力地將那根項鏈擲到地上。那些昂貴的珍珠,骨碌碌撒了一地。

他揚手就給了我一耳光。

其實,在他抬手的時候我就發現了,本來我可以輕鬆閃開,但我偏不,我就要讓他打我,打得越重越好,最好留下斑斑血跡,才能更好地證明他的白痴和絕情。要知道,從小到大,他沒有碰過我一根毫毛,那麼今天,他這一巴掌到底是為誰而打的呢?這個該死的負心漢,大白痴!我瞪了他一眼,走到門邊,穿上球鞋,離開了家。

他沒有來追我,他只是低頭,在撿他的寶貝珍珠。

我是他的寶貝嗎?我可能從來都不是。

跑出樓道,迎著春天夜晚潮濕的風,我在大街上晃著,無處可去。這麼晚了,我也不想去打擾劉二,讓她擔心。住在這個我熱愛的城市,我卻始終像一個陌生人,真是一廂情願的可悲,不管今晚我在哪裡過夜,我亦知道他不會擔心我,他的心就那麼大,連我媽都擠走了,我還能有什麼位置呢?

不知不覺,我晃到了西落橋邊,那裡的風箏店早就打烊了,只有一個巨大的塑料招牌風箏在夜空中招搖。風箏很舊了,還有些破損,我記得風箏上面寫著一行字,飛向很藍的天。

我好喜歡這句話,他總讓我想起劉二最愛聽的一首歌:如果我有勇氣折斷翅膀,飛不到任何地方,不想再將傷心綁在身上,回應著你的淚光……

如果我沒記錯,那首歌,應該叫作《鴿子的悲傷》。或許,真的只有卸下悲傷的重擔,才有飛向藍天的機會吧。但像我這樣天生敏感多疑,心裡的重負如果是與生俱來的,那會不會只有等到我死去的那一天,才能夠真正擺脫呢?

看著不遠處波光粼粼的河面,我忽然很想脫下鞋,到小河邊去洗洗腳,這是我小時候最愛做的事情,月光下光著腳在岸邊奔跑,耳邊彷彿還響著梅叔的聲音:「快,快,再快,再來!」

在成長的戰役中,我從未輸給過誰,除了自己。

我往河邊走,春天的夜,微涼,我還沒來得及脫鞋,忽見岸邊的大石頭上坐著一個人,正在往河裡扔小石子玩。光看那髮型,我就知道不是別人,是劉翰文。看樣子,今晚的他也不太好過。同是天涯淪落人,猶豫了一小下,我走到他身邊,順手撿起一塊石頭往水裡扔去,石塊在水中跳了會芭蕾舞,完成了一個個極為漂亮的水漂。

他發現是我,用很嫉妒的語氣對我說:「臭沒啥呢,你空有一身泡妞的本領,本人卻是個妞。」

「泡妞有風險,同學須謹慎。」我損他,「搞不好坐牢都有可能。」

「做人厚道點哈。」他掏出煙盒,遞給我一支。我沒抽過煙,不過反正無聊,試試也無妨,劉翰文很紳士地替我把煙點燃了,我猛吸了兩口,本以為我會因為不適應而咳嗽,但奇怪的是,發現除了舌尖略微的苦味,沒別的感覺。

「別裝了,裝也裝不成不良少女,」劉翰文說,「你這麼晚不回家,爸媽不找你?」

「話說不良少女都長什麼樣?」我問他。

他不直接回答我,而是說:「不過你在外流浪也沒啥風險,小鼻子小眼睛,沒胸沒屁股的,男人見了你也很難有非分之想。」

「做人厚道點哈。」看他把個煙盒放在手裡玩來玩去,我朝他伸出手說,「再來一根。」

「妹妹,這是香煙,不是巧克力!」他瞪我一眼說,「夠了哈,表演到此結束。」

我伸手去搶,他把煙盒高高舉起來。他個子比我高很多,肯定以為我會搶不到,但我只輕輕一跳,煙盒已經成功地到了我的手裡。

我得意洋洋地抽出一根,再把盒子扔還給他。

「等等。」他相當好奇,又把那煙盒舉高了,退得離我一步遠,興緻高昂地說,「怎麼弄的,給小爺回放一次!」

「表演到此結束。」我說。

「喂,」他湊近我,用威脅的語氣對我說道,「你演不演?你到底是演還是不演!」

我把煙含在嘴裡,命令他:「給我點著了!」

他很聽話地掏出打火機,照我所說的做了。

我意猶未盡,又命令他說:「教我吐煙圈。」

「你有完沒完?」他不耐煩地問我。

我無師自通地吐出一個大大的煙圈,對他說道:「你應該謝謝我,在你這麼無聊的時候,是我在陪著你。」

「你太沒規矩了,爺必須要教訓你。」他說著,把雙手伸到我胳肢窩下面,估計是想撓我痒痒,但他哪裡近得了我身, 我迅速閃到他後面,把點著的煙頭直接從他衣領里扔了進去。就見他嗷嗷叫著,在河邊東竄西跳,好不容易才把滾燙的煙頭從身上抖落下來。

「你丫當我鐵板燒啊!」他氣急敗壞。

我坐在他剛才坐的那塊大石上面,冷冷地說:「我只是替那個叫嫣然的,討回一點點公道而已。既然是男人,敢做就要敢當,讓一個女孩白白受苦,算什麼本事。」

他雙手握拳,拉開架勢,往左邊跳三下,再往右邊跳二下,又朝我招招手,對我說:「來啊,決戰到底啊,誰怕誰啊!」

「不打。」我說。

「你怕了?」他繼續毫無章法地在岸邊的沙土上虛張聲勢地一陣亂跳。

「我不跟打不過我的人打。」我驕傲地說,「這是江湖規矩。」

「我操!」他大叫一聲,惡狼撲食一樣地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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