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維維安 第二章

初到城裡的日子,我和我爸住在西城區的舊房子里,那是一個小平房,門前有一個小院子。據說十幾年前,我媽和我爸就是在這裡認識並結婚的。比起鄉下的大別墅來,它顯得破舊和狹小。不過住進來之前我爸專門請人來清理和收拾過,所以它看上去還算乾淨整潔。

「咱們在這裡將就些時曰,兩年之內爸爸一定讓你住上新房子。」我爸說。

「這裡挺不錯啊。」我指著客廳旁邊的一個小樓梯好奇地問他,「那上面是什麼? 」

「閣樓。清潔工來打掃的時候說是有老鼠,所以我讓人鎮起來了。」

不知道為什麼,那個神秘的閣樓搞得我心神不寧。記得小時候曾經讀過一本很喜歡的書,書名叫作《閣樓上的光》。 至今我還能背出書中某些美好得要命的句子:「閣樓上孤燈一 盞,儘管門窗緊閉,漆黑一片,我卻看見微光在閃,那是什麼我全知道……」我爸不在的時候,我曾經想去閣樓上偷偷看個究竟,無奈都被那把一看就是新買的大鎖攔住了去路。

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那裡有什麼。

我轉學過來正好是小升初,我爸找了人,把我塞進了天中初中部的重點班,讓我敬佩的是,雖然他離開已久,但面子尚有,好多事情一個電詁就能輕鬆搞定。和他比起來,我的人緣顯然差了很多,開學都—個月了,我還沒交上一個新朋友,並且我感覺。他們都不太懂我。

那一天口頭作文課,語文老師讓大家說說各自的理想,輪到我的時候,我是這麼說的:我希望我四十歲的時候,身體健康,略有積蓄,已婚,丈夫體貼,孩子聽話,有一份真正喜歡的工作。我覺得這就是成功,不必成名,也不必發財。

老師無奈地評論說:「維維安同學,你這一整就整到四十歲了,還老公孩子的,想得挺遠的哈」

班上一半同學笑到噴口水。

我懶得解釋。其實這麼有水準的話才不是我說的,是我從亦舒的一本書里看來的。但是我們班上的女生都不看亦舒。她們要麼不讀書,扎個堆討論誰誰誰的八卦,要麼就只看那些輕飄飄的男歡女愛的言情小說。我之所以要照搬這幾句並不是因為我想要特立獨行,我就是覺得這話說到了我心裡去,這就是我的理想,它沒有什麼不好。

午餐時間,花枝過來找我聊天。她坐在我們班最後一排,老師說她太胖了,坐前面任何一個地方都會影響別人看黑板。

「喂,維維安。」她說,「我以前還以為你是新疆人。」

「為什麼?」我問。

「維吾爾族也有個維字啊。」她為自己混亂的邏輯驚天動地地笑起來,「以後你會知道,我這個人其實蠻有趣的。我就是想跟你說,你的理想,還真蠻有趣的,哈哈,哈哈哈。」

「謝謝。」我說。 °

「聽說你家也住在西城,以後放學我們可以一塊走,聊聊天什麼的,不然三班的王子雄有事沒事老是跟著我,一路扯東扯西,我被他煩死!」

「不了,我習慣一個人。」我說。

她端起她的飯盒,「刷」地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說:「驕傲的柴火妞,我向你致敬! 」

「別客氣。」我很謙虛。

我當然知道她為什麼要拉攏我。西城區是我們這裡的老區,住在那裡的人多半是窮人,自然給人瞧不起。花枝成績雖好,但個性太強,鋒芒畢露,一點虧也吃不得。開學沒多久就見她因為一些小事跟好幾個同學鬧過矛盾。她一定以為我跟她一樣出生貧寒,又初來乍到,必會聽她差遣,真是豬腦一個。

那天晚上,我都快睡了,家裡忽然來了客人,是一個老太婆,很胖,穿著邋遢,嗓音洪亮。我爸讓我叫她外婆。

儘管很不情願,但我還是聽話地叫了她一聲。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外婆大人,看到我並沒有表現出與親人久別重逢的丁點兒喜悅,而是相當潦草地看了我一眼,就坐到舊沙發的正中央,很生氣地訓斥我爸說:「你怎麼回事!回來這麼久了也不講一聲? 」

「這不剛安頓好嗎? 」我爸說。

她上下看看,哼哼說:「聽說這房子要拆遷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因為這個才住回來的吧?」

我把好言好語對她說,「您看今天很晚了,小安也要睡覺了,等我忙完手頭的事就去找您好不好?」

見我爸不買賬,老太婆當場發了飆:「好你個維大同,這麼多年見不著你人影,我人剛來,屁股還沒坐熱你就趕我走?我告訴你哈,不管怎麼說,你跟我們家小彩,一曰夫妻百日恩吶,她死得不明不白,我養她那麼多年,最後連個屍首都沒見著,你替她孝敬孝敬我難道不是應該的?」

「不是一直給您寄生活費的嗎?」我爸低三下四。

「別跟我提生活費!」老太婆一敲桌子說,「我今天來是談這個房子的!不管怎麼說,也有小彩一半的吧?」

我爸為難地看著她,不知道該說啥。就在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應該是生意上的急事吧,反正他跑到裡屋接了半天也沒出來。客廳里只剩下我和老太婆兩個。她終於有空正眼看了我 小會兒,頗為不滿地評價我說:「長得像根小青菜,你說你媽的漂亮怎麼就沒遺傳點給你!」

我小心翼翼地問她:「你是我媽媽的媽媽嗎?」

她大吼一聲:「我是你外婆!你說你這小孩是不是在鄉下傻了,什麼媽媽的媽媽,怎麼連句話都講不明白!」

在她極度不耐煩的表情下,我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一把揪住她的胳膊說道:「外婆,你一定要救救我!」

「怎麼了? 」她愣住,嚇一大跳。

我壓低聲音說:「我爸得了病,他回來是治病的。」

「什麼病? 」她立刻警覺起來。

我掏啊掏的,猛地從口袋裡掏出好幾個口罩,放在她眼皮底下說遒:「很嚴重的傳染病,醫生說會死人的,你看我現在天天都戴這個。我真的很害怕,外婆,你帶我走好不好?你讓我跟你生活在一起,別看我小,我會做很多事,我保證我會聽話,會乖……」

我還沒講完呢,她整張臉都綠了,騰一下從沙發上跳起來,像甩惡魔一樣,飛快地甩開了我。

等我爸打完電話出來,客廳里只坐著我一個人了。

我爸奇怪地問:「咦,她人呢? 」

「走了。」我說。

「你拿著保潔阿姨用的口罩幹嗎?」

我說:「這麼多她也用不完,剛好最近學校門口在施工,灰塵太大了,我覺得我應該放幾個在書包里。」

我爸伸長脖子看看門外,有點擔心地說:「她有沒有說啥?」

「她說我長得丑。」我委屈地說,「爸爸,你怎麼一直都沒有跟我提過我有什麼外婆。你不是說,我媽的爸媽早都過世了嗎? 」

爸爸在我面前坐下,深吸了一口氣對我說:「這些事還真是說來話長,剛才來的那個,其實是你媽媽的養母。你媽跟她沒有血緣關係的。小安,爸爸必須提醒你,這裡不比鄉下,什麼人都有,什麼話也都有人講。反正不管別人說什麼,你就當沒聽見,聽見了也別信,記住沒?」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腦子裡一直重複著老太婆說的那句話:「死得不明不白死得不明不白……」我媽明明是得癌症死的,有什麼不明不白?難道這裡面藏有什麼我不知道的隱情嗎?

我媽死的時候,我還未滿周歲,關於她的記憶,僅限於過去的一些照片以及我爸對她的描述。反正在我爸的嘴裡,我媽就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及大美人。她有特別特別多的衣服和特別特別多的鞋子,塞滿了好幾個大柜子,全都留在了鄉下。我只瞞著我爸偷偷帶回來一條裙子,藏在我的衣櫥里。我爸說,那些衣服都很貴,好多都只穿過一兩次,我媽不讓送人,要留給我將來長大了穿。

可我覺得,它們都太艷麗了,完全不適合我。我只喜歡她留給我的一個布娃娃,雖然很舊了,我還一直帶在身邊。爸爸說,這還是我沒出世的時候,我媽就買下的禮物。她說小姑娘總是怕孤單,有個娃娃陪著,會好一點。娃娃不漂亮,但是摸上去很軟很舒服,我叫它小小安。

第二天晚飯的時候,我裝作不經意地問我爸:「我媽得的是乳腺癌嗎?」

「是啊。」他說,「怎麼了?」

我說,「我新同桌的媽媽也得了這種病,可是現在還活得好好的,你說我媽怎麼就這麼倒霉?」

「以後別說這些了,」他皺著眉說,「爸爸可不想聽。」看他不開心,我知趣地換一個話題:「那你什麼時候再給 我找個新媽媽?」

他看上去果然輕鬆一點:「萬一找個後娘,對你不好,那你咋辦?」

「我就跟她打架唄。」我握著拳頭笑嘻嘻地說,「料她也打不過我。」

「小安你聽好了,爸爸這一輩子,有你就足夠了。」他的表情很認真。

「可是我總會嫁人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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