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闕薇 第十一章

又下雨了,每到這個季節,這個城市就是這種沒完沒了的雨,下得人心裡發慌。

下了公交車,經過她的店,店門關著。小木牌上「雀斑」兩個字被風雨侵蝕,僅是依稀可見。我在那塊招牌前停了一小會兒,無法細數來到這個城市已經有多少日子。我只是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始至終,我都沒有愛過這裡。沒有。

我用鑰匙打開家門,思考該跟她說的第一句話。

「我沒有做錯事,為什麼不相信我? 」

「我可以轉學,甚至退學,不要賠錢。」

「如果你一意孤行,我會用自己的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

……

可是,她不在家。打她的電話,又是該死的關機。

我在家裡轉了幾圈,燒了一瓶開水,泡了一碗速食麵吃下,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但是我很快發現,我開始有點心慌。並且,這種心慌漫漫淹沒了我內心的憤怒,讓我無法控制地去想以下問題:她是不是正在跟花家談判?她會不會被那家人欺負?她會不會已經對我失望透頂?

夜裡十一點,我終於聽到開門聲。我從沙發上站起身,看到她推門進來,雨水淋濕了她的頭髮、衣服。她神情疲憊,但脾氣尚好。換完鞋,溫和地問我:「你吃飯沒? 」

「速食麵。」我說,「你呢? 」

「對付了一點。」她說。

我到衛生間,取了浴巾給她。她接過去,揉了半天頭髮,這才對我說道:「花枝的事解決了,放心吧。」

「你賠錢了? 」我心都跳到嗓子眼。

「沒有。」她說,「就給了點醫藥費,不多。」

我鬆一口氣,原來她並不像我想像中那麼軟弱和無知。

「對不起。」我真心道歉。

她把毛巾放下,倒了一杯熱水捧在手裡,這才坐下對我說 道:「小薇,我希望你能從這件事中汲取教訓。以後要學會控制自己的脾氣,不管發生什麼事,盡量不要跟別人起衝突,更不要動手。我們這樣的普通人家,能讀上天中已經是幸運,遇上點事,拼經濟實力也好,拼後台也好,咱都拼不過人家。你懂嗎? 」

她忽然像換了一個人,我還真有些摸不著頭腦。

「她媽媽那麼凶,怎麼肯就這樣輕易算了?」我還是有點不相信。

「多虧維維安願意幫忙做證,證明是花枝先動手,你只是自衛。再加上維伯伯還有點勢力,卓老師也從中周旋,好說歹說才肯讓的步。」

竟是這樣。

「小薇。」我媽看著我,停了好幾秒,這才艱難地對我說道,「有件亊,媽媽想跟你說一下。」

又來了。

雖然還不知道是什麼事,但我敢肯定的是,這是一件大事。只有在跟我宣布大事的時候,她才會是這樣的表情。

「你說吧。」我已經做好準備。

「我要結婚了。」她說。

「嗯。」我屏住呼吸問,「和誰呢? 」

「你維伯伯。」她說。

果不其然。

我沒好氣地說:「不是因為這個他們才肯幫忙的吧,真是的話,也太誇張了點。」

「怎麼會?」她說,「你維伯伯跟我求過很多次婚,我一直沒答應。」

「那這次為啥改主意? 」我逼問。

「我表哥死了。」她說,「就在我回老家的前一天晚上。 因為不想拖累家人,他選擇了自殺。他就比我大兩歲。我爸媽死得早,我跟著姨媽過,他一直照顧我,有什麼好吃的都讓給我。還記得你爸爸生病那一年,他賣掉了結婚鑽戒給你爸爸治病,活活把他老婆氣走了,改嫁了別人。後來他就一直單身,好不容易娶了一個鄉下老婆,對他也不好,整天就知道打麻將,孩子也沒給他生一個。回來的火車上我慢慢想明白了人生苦短,好多亊說變就變,好多人說走就走,珍惜眼前人很重要。更何況媽媽沒什麼本亊,給你一個安全有保障的成長壞境,是我必須做的。」

「你的意思,你結婚是因為我?」我有點迷糊了。

「也不全是。」她扶額說,「我累了。」

聽她這麼一說,我低下頭,眼眶裡忽然就湧出了淚水,經過這麼多年,她終於放棄了她的倔強,但我為什麼沒那麼開心?難遒是因為,這姍姍來遲的一天對於我早已經失去了該有的意義?

「打算什麼時候?」我問她。

「下周。」她說,「沒有婚禮,也就是去民政局登個記,周五晚請上個一兩桌,都是平時生意上的朋友,算是做個見證吧。然後,我們會出去旅行一圈,再回來。」

這就是傳說中的「閃婚」吧,還真是夠快的。

「你打算怎麼安排我?」事巳至此,我只能直接問她我最關心的問題。

「這個房子會賣掉。咱們住到維伯伯家裡去。他家很大,可以有自己的房間。我想你會很快習慣的,反正大多數時你也是住校。」

我叫起來:「你的意思是,我以後要住到維維安家裡去?!」

「有什麼不好嗎? 」我媽說,「你倆是同學,朋友,正好可以互相幫助,互相照顧。」

「你怎麼知道人家願意跟我互相幫助互相照顧?」我覺得我就快瘋了。

「小安沒表示反對。」她說。

已經改口叫小安。很好,原來什麼都商量好了,只等給我一個通知。

我站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走動,我也不知道我要干計么,我把桌上的杯子拿起來,沒喝一口水,又放回去。我腦子裡在飛速地運轉,消化她帶給我的這件可笑的事實。是的,事實。我相信她沒有給我開玩笑,她要結婚了,她要賣掉這個房子,她要讓我從此寄人籬下,她腦子不是被門擠了便是被馬踩過了!

「小薇,你冷靜點。」她試圖拉我坐下。

「我沒法冷靜!」我說,「這樣,你嫁你的,你把這個房子留給我,每個月給我生活費,我自己一個人過。」

「別說氣話。」她制止我。

「不是氣話,反正這個房子遲早也是我的,我只當早一天 繼承了遺產。」

她一個重重的耳光甩到了我的臉上。

我沒有哭,也沒有尖叫。我甚至一動不動。我早料到是這樣,這正是我想要的結果,我覺得她打得還不夠重,應該再狠一點,拳打腳踢,惡語相向。因為越是這樣,我離開她的決心才越是堅定。

夜裡十點多鐘,我在西落橋邊的酒吧街順利地找到了劉翰文的摩托車。

初中的時候,每天上學放學,西落橋是我的必經之地。 這裡原來是一個垃圾場,散發著刺鼻的臬味。現如今,橋的兩邊已經被打造成了著名的「酒吧一條街」。每到夜晚,燈紅酒綠,成為這個城市年輕人聚會的最佳場所。

據我所知,劉翰文最大的愛好,就是每晚躲在這裡跟人 「炸金花」,輸了就回家睡覺,贏了就帶一幫人去吃吃喝喝,一直玩到天亮才散夥。

沒耐心一家一家慢慢找他,我用了最簡單的辦法,對著他的車猛踹一腳,那輛怪車立刻發出嗚嗚的警報聲,響徹整條小街。劉翰文果然很快現身,見到是我,他顯然很興奮,但依然佯裝冷酷,靠在酒吧的門邊,向我招手。

我走到他面前。他吸吸鼻子,高興地說:「就知道是你。?」

「為什麼?」我奇怪。

「你問問這條街上的人,除了你闕薇小姐,還有誰敢用如此特殊的方式召喚爺?」

「看見你的車,問候你一下。」我說。

他失望地說:「我還以為你想我想到不能呼吸,特意為我飛奔而來。」

「這個想像嘛,」我笑著說,「也勉強可以成立。

他笑了,從口袋裡掏出一隻筆,咬開筆蓋,攤開掌心說:「換電話了吧,來把號碼寫給我。」

我把那一串數字寫在他手心,他拿出手機。將其儲存,然後滿意地問我說:「良辰美景,你想干點什麼?」

「隨便。」

「那你讓我隨便你么?」他像色狼一樣地眯鱅起眼睛問我。

我說:「看你表現。」

他笑得曖昧而得意,伸出手,毫不含糊地摟住我的腰,一把將我攬到他懷裡去。雨又開始下,夜色迷離。我抑起頭,與他四目對視。今夜我鐵了心要放縱我自己,誰也無法將我阻攔,一定是我眼神里的某種訊息準確地傳達給了劉翰文,他趁勢勢俯身過來,我伸手擋住他,低聲說:「不是在這裡。」 他心領神會,拉我走向他的摩托車。雙手環抱住他腰那一刻,車子已經啟動。我們駛過西落橋,轉向最繁華的大街,最終在一家KTV前面停住。領班恭敬地迎上來,他拉著我的手,我則低著頭,與他一起飛速地穿過樂聲嘈雜的大堂。兩分鐘後,我們已經坐在其中的一間VIP室。

「我二姐開的店,」他說,「這間是我的常包間,我要不來,也沒人敢用。裝修有點土,但是沒辦法,我二姐說,這地方的消費者就這個品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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