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與王貴 第08章 我愛我家

對於渦輪司機,周日是興味索然的,因為那天安娜屬於她的家。很快就好了,等安娜回來,每一天都是他的。或許因為得不到,渦輪司機覺得,周日是一周里最重要的一天,從早到晚一周的忙碌都是為了這一天。這一天是屬於家的。

單身與非單身的區別是,周日的時候你是否覺得太閑。現在,渦輪司機就一個人在包河公園裡飄,穿著長風衣閑逛,看到所有的人都是一家大小,有說有笑,孩子跑,風箏搖。渦輪司機年輕的後母領著渦輪司機的父親一起回了娘家,渦輪司機突然就落了單。渦輪司機懶懶的,什麼都不想干,誰也不想見。這個周日,王貴帶老婆孩子回丈母家。一大早把我們拉起來,用車馱著我們,前面一個後面一個去大門口吃早點。王貴跟安娜說,你帶兒子閨女先去媽家,我去七桂塘買只老母雞買點水果帶去。然後把我們送到車站,自己騎車走了。

丈母就喜歡王貴一家過來,因為可以看見寶貝外孫女,還能和王貴說話。丈母喜歡王貴的親熱、話多,進了門並不像女婿那樣成了嬌客,而是很有眼色地站在廚房跟老太太拉呱,誇媽媽菜香,跟著學手藝,並四處翻翻是不是缺米少鹽,什麼時候該換煤氣罐,什麼時候該買米。王貴心裡清楚得很,這讓老太太由衷歡喜女婿選得跟兒子一樣貼心。

我也不懂為什麼婆婆就很難伺候,丈母就很好糊弄,其實都是媽。外婆批評人很有意思。兒子和媳婦吵了架,她雖然不做聲,過後卻總結,我兒子老實呀,總是給媳婦欺負。但若安娜跟王貴吵了,老太太便一味偏向王貴:「你的脾氣太大!也只有王貴好叫你欺負了。」有時,我懷疑,老太太眼裡,是不是天下女人一般黑?就沒好的?

王貴很喜歡去丈人家,他現在的一切都拜岳父岳母所賜,因為對安娜的喜歡,對一雙兒女的疼愛,便自然而然把孩子的外公外婆當作自己親爸爸媽媽待。在那裡他總是被安娜和丈母娘捧得高高的。到了吃飯時間不需要動手,筷子就會自動到面前,飯也由安娜恭恭敬敬盛好了端在臉前頭。偶爾客氣一下要洗碗,還給丈母推得遠遠的,說用不到你。這一天總是王貴徹底享受生活的日子,所以王貴跑丈人家很勤,跟安娜的弟弟妹妹,包括弟弟妹妹的孩子們,都很熟悉,一家上下其樂融融。

安娜心有點活,不曉得怎麼了,手裡忙著心裡卻想到了渦輪司機。「不曉得他現在在哪裡?」她伸出拇指來與小妹的孩子鬥牛,並假裝輸掉把孩子逗得前仰後合的時候,心裡冒出個念頭:「如果孩子的爸爸是渦輪司機,這裡也會這樣和諧嗎?」搖搖頭,覺得自己有點神經,一切都是過眼煙雲,自己已經過了幻想愛情的年紀。儘管,看到渦輪司機略帶憂鬱的側面,和專註的凝視,還是讓安娜有一種發自內心地想摸一摸他的臉頰的衝動。那種親昵與喜歡,多年前就深埋在心底了。

安娜把王貴當成丈夫。丈夫--好像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稱呼--應該算是孩子的爸爸吧?或者說是生活互助組成員?有困難合力解決,有矛盾互相協商,在一起就是為了生活,相互有個伴兒,卻--沒有愛戀,沒有那種讓你有發自內心期待被他攬入懷抱的感覺。安娜從沒有主動親吻王貴的衝動,最狎昵的舉動,也不過是順手在王貴的腦門上拍上一拍。

而渦輪司機,安娜如果不用意念與定力去控制,也許早已癱軟在他溫柔的懷中,就如兩塊相吸的磁鐵,自然相擁。安娜最近常有罪惡感,在王貴的面前也很溫柔,怕自己的小秘密被參透。已經有好幾個夜晚,王貴在身邊發出平和的鼾聲,而她在夢中與渦輪司機手牽著手。

安娜的想像力只能延伸到手牽手,再往後,她就會夢見自己是一位母親,兩個孩子在前面走。婚姻其實就是枷鎖,情願也好,不情願也好,一旦套上,就會因為已有的承諾而主動繳械,放棄自由。甚至連夢境這樣一塊最後的私密地帶,也被無形的籬笆監控。

安娜沒事的時候順手翻翻弗洛伊德,想從那本《夢的解析》中看出自己的五行是不是亂了。她總做那些意識流的夢,諸如森林裡熊熊燃燒的火,一頭驚慌的小鹿,在濃煙中亂竄著而無法逃脫;或者是富士山一樣雪白而清冷的山下有一片如青海湖般清澈湛藍的湖水,還是那隻小鹿,在水邊徘徊著將蹄子小心伸進池中試探。鹿是什麼?山是什麼?水是什麼?火是什麼?森林又是什麼?安娜找不到答案。安娜寧可自己夢見觀音敲她的頭,直截了當地告訴她未來,也好過這樣亂猜。安娜心中有期待,又害怕期待的東西真的出現。如果什麼都沒發生,安娜便會悵然,如果真的發生了,安娜又不知道該怎麼辦。

另一個總做意識流夢的人是渦輪司機。四十多天的假期眼看就要耗盡了,渦輪司機還沒有張口向安娜表白。看著安娜對孩子的一心一意,看著王貴別無他求的滿足,渦輪司機幾次三番想到了放棄。就當是故地重遊吧,緬懷愛情。可是,熬了那麼多年的孤獨,難道真的到今天就算結束了?未來的日子用什麼填充?甚至沒有了繼續拼搏的動力。

一想到未來茫然無可依,甚至連思念的對象都沒了,渦輪司機就不寒而慄。越是逼近歸期,渦輪司機就越心急。也許面子上看不出什麼,依然悠閑淡定,心卻不受自己控制,腦袋一沾枕頭就開始滿負荷工作。與安娜不同的是,渦輪司機的夢境簡潔,內容完整,沒什麼象徵的東西,總夢見自己臨去機場了找不到飛機票,找到飛機票了又找不到護照,出了門沒搭上車,到了機場飛機正好騰空;或者是回去以後學校已經開學而自己耽誤了課;再或者是前腳剛離開安娜的家後腳再回去,房子就不見了。

渦輪司機突然迷信起來,夢的兆頭不好啊!大多是不吉利的。渦輪司機寧願相信「反夢」這句話。也許,夢在告訴他,如果不將心事說出來,這一輩子就耽誤了?

渦輪司機邊下棋邊試探地問安娜:「做噩夢是卜吉,還是卜凶?」安娜回答:「上半夜做的還是下半夜做的?上半夜卜凶,下半夜卜吉。若是午睡做的,就是白日夢。」安娜舉著棋子看不出面部有什麼好奇,甚至沒追問渦輪司機究竟夢見了什麼。也許以安娜的冰雪聰明,心中大概有數了。「眼皮跳不跳?左眼跳財,右眼跳災。看你心神不寧的,怕是兇相環繞。」

渦輪司機勉強笑笑,卻覺得苦澀,有心想跟安娜逗樂,又覺得嘴角沉重,積壓在心頭幾十年的話驀地蹦了出來,沒考慮後果。

「安娜,你不覺得上天造物弄人?如果是現在的時代,回到二十年前,也許我們倆已經雙雙在美國了。」渦輪司機夾著黝黑的圍棋子的手指突然停頓下來。

「是啊!我這輩子已經毀了。不過也平衡,像我這樣的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大批。我也不算墊底的,王曉培不是到現在都在長風鄉下回不來了?人要知足,要學會平衡。否則永遠不知道什麼是快樂。」安娜抱著茶杯,以安慰自己無數遍的話來安慰著渦輪司機。

「如果,如果你現在有機會重新再來呢?」渦輪司機並不抬眼看安娜,將棋子輕輕落在設定的位置上。

「什麼意思?」

安娜看著渦輪司機。渦輪司機也看著安娜。

「我想帶你走。我們白白浪費了二十年,我很心疼。可是一想到未來,也許我們還有三、四十年甚至更久,我就不後悔了。」

「什麼意思?」

「跟我走,去美國。我那裡現在一切都穩定了,你可以干你愛乾的事情,讀書也可以,在家裡呆著也可以,總之做你喜歡的。我在學校里教書,如果你想繼續你的學業,在我們學校里選課是免學費的。你可以一直學下去。」

「你開玩笑?我多大了!」

「你才多大?美國學校里鬚髮全白的學生也有,你怕什麼?憑你的基礎,憑你的聰明,你有什麼可擔心的?何況還有我。」

「那不可能!孩子怎麼辦?」

「孩子當然帶著。孩子在國外生活,應該比國內好。二多子那麼聰明,雖然成績不好,我覺得是教育體制的問題,換一個環境,應該更適合他發揮特長。中國孩子去了美國,基礎比國外孩子好,語言抓一下,適應能力會比我們強。女兒就不用說了,女孩子在西方社會比男孩子受歡迎。你若喜歡,就都帶著。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們現在這個年紀,想再有個小孩子也不太可能了,我會當他們親生的一樣。」

「不行!這不行!這對王貴太不公平了!時代的錯,又不是他的錯。何況他那麼愛孩子,孩子是他的命根。老婆可以不要,孩子不行。帶走了就是要了他的命!」

安娜最初拒絕的方向就把自己逼到了死胡同里。從她的言語里,渦輪司機聽出來,不是她不肯,而是她覺得對不住王貴。

「當然不是他的錯。他是好人,好人不等於好的愛人。安娜,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渦輪司機很堅定,「我知道這對王貴不公平。要不,二多子留給爸爸,我們帶女兒走?」

安娜苦笑,說:「我都四十了,還奢談什麼愛情?生活又不是放電影,按照理想的情節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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