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與王貴 第05章 情調這調調

安娜正經歷著「每日一痛」的早修課呢!這該死的胃,居然還分賁門和幽門。胃疼的過程好比漲潮,先是隱隱掀起點小波浪,不疾不徐,只稍稍打濕岸邊的水藻,而歷練的水藻早已知道沒多久海水就要湮沒頭頂。窒息,掙扎,漫長的忍耐之後才會重歸平淡。疼痛一旦拉開序幕便波濤洶湧,而且一浪接一浪,綿綿不絕,疼完上面的門再疼下面的門。安娜在孩子和王貴都匆忙離開家以後,就靜坐在床上一手抵著胃,一手握住床梆等待漲潮。

渦輪司機就這時候敲的門。

安娜開門時的第一句是:「怎麼這麼早過來?也不事先打電話告訴我?」安娜的言下之意是,你不打電話來讓我準備一下,收拾收拾家,拾掇拾掇我自己。安娜很不好意思,自己還穿著睡衣。床上的被子也沒疊,一半的被窩敞開著,床上映出王貴躺過的睡痕。早餐的碗碟堆在一進門就能看見的桌子上。驟然呈現在渦輪司機眼前的真實,讓安娜有種菜葉沾在牙床上的尷尬。她不願意讓講究的渦輪司機看見自家的凌亂。

渦輪司機笑笑,說:「突擊檢查社員。」他並不急著進客廳,而是走進廚房,說,帶點水果給你,擱廚房裡吧!進去以後又出來了。廚房太小,轉不開身,裡面都塞滿了。渦輪司機出來後,將水果放在客廳的飯桌上,順手把碗碟堆了堆,收進廚房。「抹布呢?我擦擦桌子。不然手沒地方放。」渦輪司機問安娜。安娜正關了卧室門換見客的服裝,喊了聲,等下我來收。

渦輪司機便在餐桌邊坐下。

一會兒,安娜衣著光鮮地出來了。頭髮盤得一絲不亂,還很客套地換上了羊毛衫。雖然看著大方,渦輪司機仍然喜歡安娜剛才的模樣--絨布的圓領衫,寬寬大大的睡衣,絨拖鞋,很家居,很女人。

安娜手腳麻利而且非常熟悉地在「鳥巢」里來迴轉著,一會兒就把一切都收拾妥當了,口中還不時招呼渦輪司機兩句:「吃早飯了沒有?我這裡可沒什麼吃的呀!就餅乾。」

「你要喝茶嗎?壞了,孩子們洗臉把熱水全用光了。我得燒!」

「你別忙。我這次回來很匆忙,沒準備什麼禮物。臨來的時候去首飾店選了個胸針送給你,不曉得你喜歡不喜歡。」渦輪司機從口袋裡拿出一個精緻的小盒子輕輕放在桌子上。

「來就來唄,帶東西幹嗎呀?跟我還搞這套?」安娜看都沒看就先把老同學訓了一頓。

那胸針安娜倒是一直珍藏著,春秋換季的時候偶爾戴戴,對著鏡子欣賞的時候總抿著嘴笑,說:「他眼光是不錯,多少年了看著還是那麼高雅。」我出國後曾被一首飾狂熱愛好分子拖去Tiffany看過,瞬間驚叫起來:「這牌子的東西我家也有!」然後馬上打電話問安娜,胸針還在不在了,下次回國送給我做結婚五周年的禮物好了。

渦輪司機一直笑著看她,一言不發。

安娜拎著熱水瓶出來給渦輪司機泡茶的時候,低頭回臉一看,奇怪地問:「這樣看我幹嗎?搞的我心惶惶的,老懷疑自己是不是衣服穿反了。」

渦輪司機說:「你在家的樣子很有意思。邊講話邊幹活,看著還有點賢惠。」

「豈止是一點賢惠?我集中華婦女所有美德於一身呀!等下我讓你看看我的毛線。」安娜就喜歡跟熟人炫耀她的毛線。她有一整箱的毛線,外帶一抽屜。這個箱子,是那種出國留學首選的最大號箱子的樣子。安娜把它放床底下,沒事就拖出來看看,欣賞。她喜歡那種柔軟的手感,有種貼肌膚的溫暖,還有各種絢麗的色彩,讓她有無數種幻想的組合。這是她結婚十幾年的收藏,只要攢點私房錢她就去買。我從小就反感安娜的這種怪癖,打的少,買的多,還麻煩。一過梅雨季節,天空稍稍放晴了,家裡根本來不及曬的。以前是滿滿一陽台,現在都發展到去樓下搭架子曬了。

渦輪司機看到安娜的收藏後嘆為觀止。他也搞不懂這小女人--確切地說都快老女人了--怎麼有這種愛好。常見電視里有人收藏火花、筷子、尿壺什麼的,如果安娜的收藏也能搬上電視,肯定是一整集的故事。

「這是王貴第一次出國的時候從坦尚尼亞給我帶回來的,當時全毛毛線可貴了!還是細羊毛的!我一直捨不得打,打了以後拆,就沒這麼有光澤和彈性了……」

「這是我生老二的時候,同學兔子從上海帶來送我的。恆源祥的。你摸摸,手感好吧!這種最適合打大花的棒針毛衣。可惜我覺得一種顏色太素,一直想配同樣牌子的紫羅蘭色,就是沒找到……」

「這個毛線最高級!你一定想不到是什麼毛。這是駱駝毛的!」

安娜眉飛色舞,邊撫摸她的寶貝邊滿臉的陶醉。

渦輪司機並不覺得這種枯燥的談話如居委會大媽一樣叫人厭煩,反而聽得津津有味,不時還饒有興趣地觀察安娜的表情。

「你會打嗎?」

「我怎麼不會?打得可好了,下放沒事的時候跟村裡婦女學的。不過現在沒時間。等退休了,沒事情做的時候我慢慢打。」

渦輪司機大笑。他最清楚安娜的這種小花招了。以前所有的功課,安娜都不做,臨上課要交了才鬼畫符。一問她怎麼不做功課?安娜就趕緊介面:「我沒空做。要做家務,要帶弟弟妹妹。等我老了以後有空了我把攢的功課一下補完。」還擺出一副對老了以後的那種空閑的嚮往。渦輪司機知道「等退休以後打」肯定是她花錢以後內心不安,找出來安慰自己的借口。

要說了解安娜,還得看渦輪司機。王貴被安娜哄一輩子,老盼望著等以後安娜退休了打毛衣給他穿,所以每次看安娜買回毛線也歡天喜地的,聽安娜勾勒線變成衣以後的理想畫面,樂得合不攏嘴,好像都穿在身了似的。雖然當時離安娜退休還遠,就當未來投資好了。現在安娜真退休了,毛線還放在皮箱里動都不動,只偶爾拿出來摸摸欣賞。每年一到夏天,安娜就鼓動王貴跟她一起搬到樓下曬,卻絕口不提打毛線的事。王貴若追問得緊了:「你以前說的給我打的毛線衣呢?」安娜就拿出女性特有的嬌嗔(雖然很老了,依舊管用,至少在王貴面前):「現在誰打毛線啊!買的羊毛衫又便宜又好看!」

老天保佑!希望安娜不要把房子留給二多子,而把兩箱毛線留給我當遺產。

正說著話,安娜發病了。「哎喲!」安娜一手捂著胃一手撐著箱子,眉頭緊蹙。渦輪司機忙把她拉起來,輕輕攙著她的胳膊問:「怎麼了?胃疼啊?」安娜點點頭,「我得上床躺著去,鬥爭開始了。」

安娜剛疊上的被子又給渦輪司機拉開。「你別動,躺著。我去給你沖個熱水袋。」在拉被子的時候,渦輪司機聞到一股熟悉的淡淡芬芳,是安娜身上的味道,很多年前他就熟悉的。心顫。

安娜依床躺著,告訴渦輪司機熱水袋在哪裡,又吩咐渦輪司機給她熱牛奶。「我等下吃藥,不能空腹,你去冰箱里拿瓶牛奶熱一下。」

從渦輪司機幹活,便可看出理科生的有條不紊和從容不迫。他先沖了熱水袋,還順手拉了條枕巾把熱水袋裹上塞給安娜,說:「擱胃上暖著。脫了外套,蓋好被子。」然後去客廳打開冰箱拿出牛奶,到廚房找了個合適的小奶鍋,上下翻翻,從灶台下面摸出火柴點上煤氣。轉身倒了杯熱水給安娜送去。沒一分鐘,牛奶的邊緣就開始冒小泡泡,表面皺皺地結了層皮。他把火關到最小,在牛奶緩緩沿鍋邊上升的時候迅速熄火,然後再找出個玻璃杯將牛奶倒進去,放進剛才準備好的半茶缸涼水裡冰著。

「很快就涼了,你先忍一下。」

安娜說:「不急,有的葯是飯前吃的,我先吃藥。」

渦輪司機回卧室看見安娜在摸一個糖漿一樣的小瓶子,用專用茶匙喝了兩勺。

「苦不苦?」

「不苦,味道淡淡的,有點怪。」

安娜吃完後突然停下來,神情古怪地看了他兩眼,放聲大笑。渦輪司機莫名其妙,不曉得自己出了什麼問題。安娜忍住笑,跟渦輪司機講,你先出去,我要翻跟頭了。又笑。

安娜是真要翻跟頭。安娜第一次吃這葯的時候也是這樣笑。因為處方上寫:「遵醫囑,服用後翻滾搖勻。」這葯得在胃壁上抹勻。以後每次安娜吃完葯,只要我們在家,王貴都會招呼我和二多子來看「狗熊打滾」,全家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渦輪司機看了醫囑以後,也笑得前仰後合,「你以前體育及格了沒有?」

「沒。反正不算成績。」

「讓我看看嘛!我覺得有趣。」

「不行!太丟人了!你出去啊!」

渦輪司機笑著,搖搖頭走出卧室,順便去廚房把牛奶杯從已經變溫的涼水裡撈出來。

服侍完安娜吃藥,渦輪司機挑了個自己帶的橙子,搬把凳子坐在安娜旁邊。渦輪司機邊跟安娜絮話邊看似漫不經心地揉捏手裡的橙子,好像在轉太極圖一樣。渦輪司機有問必答地向安娜彙報自己的近況,也夾雜著說些美國大學的趣事。聽得安娜滿眼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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