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與王貴 第02章 皇帝也有兩門窮親戚

既是嫁了他,後面的麻煩也就只有應承下來。王貴的兄弟們年年一到中秋便進城找惟一的親人王貴推銷自家產的梨。「大哥,大嫂,又來麻煩你們了!」安娜雖然早早做好心理準備,但一進門,看見門口蹲的幾個影子,還是忍不住頭皮發麻。

王貴每年這時候都特別老實,叫幹什麼幹什麼。他沒什麼本事,也沒什麼熟人,城裡的關係網都是安娜的。王貴也不用多說,安娜已經成習慣了,只要看見自家樓下停了大卡車,就開始四處奔波。「小妹,你單位要不要梨?沒辦法,鄉下又來人了。你去聯繫幾箱福利。」安娜回娘家指使妹妹,「還有,小馬他們門市部也要發點。」安娜說的小馬是她妹妹的對象。小馬把未來大姨子指定的福利當成討好對象的創收任務,年年超額完成,不但自己門市部消化點,還拉來其他哥們兒分擔。

「廠長,又要麻煩你。梨來了。」安娜安排小叔子們先斬後奏,先把車開到廠辦樓底下,廠長視線能及的地方,不要多說,廠長就批條子。每年廠里過八月十五,都發王貴家鄉的梨。有時候職工抱怨,說,廠長啊,今年能不能換點東西發發,月餅什麼的?安娜馬上擋在前面說,不行,我這有實際困難!再說,這是貢梨,以前都是皇上吃的,我都拉到廠門口了你還挑剔?安娜在廠里已經混成老資格了,對廠從沒什麼要求,也沒為自己爭過什麼。幾任廠長累計下來欠安娜許多。

最早廠里沒會計,叫安娜以工代干,安娜把報表做得乾淨漂亮。她根本沒上過會計課,自己跑書店買本書翻翻就知道怎麼做了,連師傅都不用問。後來廠里需要個統計,沒人幹得了,安娜又一個人扛下,一直以工代幹了好幾年。安娜回回一到轉乾的當口上就氣得心口疼,在家泡病假若干天,無法直面那些如小鳥般從她眼前飛過的小娃娃們。吵了幾回,淚也流了,硬話也說了,最終都沒她的份,只落個廠長們歉意的微笑和空頭的許諾:「下次!下次一定先保證你!」可下次一到,情況照舊。轉正這東西都有指標的,大學生一茬一茬的,越往後越輪不上她。安娜對文憑有發自內心的羨慕。只要人家說,這次不行啊,你沒文憑啊,她便啞口無言,轉身就出去了。她只氣自己沒趕上好時代,整整被耽誤了十年,還要獨自承擔這時代的不公平,卻從不抱怨人家走後門,暗箱操作。安娜轉干都是後來很老的時候了。省里統一弄了一次轉干考試,把所有耽誤的一群按成績選拔定名額,安娜這才揚眉吐氣。據說當時參加考試的共幾千人,只有二十個名額。安娜以四個100的成績名列第一,讓人連拱她下來的借口都沒有。當時,安娜已是四十歲的「高齡」,和她競爭的都是些小毛孩子,別人都很尊敬地稱她「安師傅」、「安大姐」。

廠長在這方面欠安娜的,他知道自己背後多少次把該轉的安娜拉下,換成二輕局局長的女兒、工會主席的外甥。他欠安娜的,是十幾年的工資和人格尊嚴。所以,在每年的賣梨工作上他都給予絕對支持,算作對安娜的心理補償。因此,我們可以總結說,王貴家鄉的梨子,是安娜十幾年辛苦工作換來的。

「你和二多子到樓下看車,換叔叔上來吃飯。」安娜常把我們當小使子。我和弟弟並不覺得有什麼困難,反正每年都有梨吃,有汽車坐,多好啊!

安娜不喜歡婆婆,因為婆婆慫恿過丈夫揍她一巴掌,她很難原諒。但安娜對王貴的弟弟們沒話說。當年王貴去縣城讀書,家裡供不起那麼多,爹娘讓弟弟們把機會給哥哥,弟弟們都答應了。安娜覺得,王貴今天的生活是犧牲了弟弟們的前途得來的,儘管叔叔們每次回憶過去都笑著說:「俺們讀不進去,看見教書先生就發抖。不讀最快活!」

安娜不嫌棄王貴的弟弟們,雖然他們一樣隨地吐痰,雖然他們在家抽土煙,雖然他們不是坐,而是蹲在我家沙發上。安娜沒什麼笑臉,也沒熱情到迎來送去或沒話找話,她會依舊板著臉勸誡弟弟們:「少抽點土煙,對身體不好,肺都黑了」,或是「做完生意就趕緊回去收拾田,不要老打牌賭博」。弟弟們對這個大嫂都非常尊重的,從不在安娜面前放肆,不管是看在賣梨的份上還是看在大哥的份上,無論大嫂說什麼,都點頭哈腰地應承著。

處理完梨,鄉下叔叔還會提上早就準備好的大包小袋,都是安娜收拾出來的舊衣服和安娜的姐妹兄弟送來的用不著的東西。

「兄弟們這次回去,可要給娘捎點兒錢兒?」王貴在兄弟臨走前的夜裡總是黑著燈跟安娜商量。沒亮兒,感覺膽子大點,也不用看安娜的臉色好看還是難看。「不給!填不完的坑!還不落一句好!按月都寄過了,又不是我請他們來的,哪裡有幫著賣完梨還要倒貼錢的道理?!」安娜止不住就聲高了,「自從我進你家門,可穿過你娘一根線一根紗?孩子們可吃過她一塊糖?我又不欠她的,給她是情分,不給是正常。我不是銀行,養了小的還要養老的?還沒完沒了了!」「你小聲點兒!半夜了,人家都睡了……」王貴慌張得很。不過王貴心裡有譜,只要他張口了,磨一磨總是纏得來的。

鄉下有句土話,好女也怕賴漢纏。安娜要面子。王貴收拾安娜都揀她軟骨按,只要達到目的,王貴還是願意舍下些臉面的。這方面二多子著實得到王貴的真傳,為買一輛三輪腳踏車,就躺在百貨大樓正中央的大廳里耍賴,哭聲震天:「我要嘛!我要車車!」鼻涕眼淚都往嘴裡灌,拉不起,拽不走。安娜狠心不理轉身走了,二多子能如磐石般坐在冰冷的地上意志堅定地號啕大哭。通常在這種耐力與面子的較量中都是安娜敗下陣來。

「下星期英語之角的代課費就發了,聽說今年春節系裡要多分點獎金……」王貴不急不徐地下套子,舒緩安娜綳得很緊的經濟鬥爭的弦,絮叨得安娜眉開眼笑了再峰迴路轉:「兄弟們難得來一趟。你都賢惠那麼久了,乾脆好人做到底啊!明天多少讓他們帶點回去啊!」安娜久經戰場,原本已經笑意盎然了,頓時就沉下臉來:「沒有!」

有也好,沒也好,反正第二天早上王貴是樂滋滋地將鈔票塞進兄弟手裡:「你嫂子叫帶點錢給娘,讓她扯件衣裳。」

跟領導硬頂是永遠沒有好果子吃的,一定要迂迴。王貴多年的鬥爭經驗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我後來的愛人。

「安師傅!這次的梨好多都爛了!」

「安師傅!箱子一打開,上面的大,下面的小啊!」

「姐,我同事講梨不甜,澀嘴!」

安娜每次都要處理這些後續問題,常把她弄得無名窩火。對外賠著笑臉,回家沖王貴發火:「你家那弟弟這樣,叫我以後怎麼做人啊!我自己一輩子都不給人家講閑話,回回都是你給我出難題!以後叫他們不要來了!再來我轟出去!討厭!」

王貴知道安娜受夾板氣了,總是不斷賠笑臉,說,「人家欺負你,不就是因為你好說話嗎?人家來又沒來找我,不都說找大嫂嗎?誰叫你應承的呢?」

「再說了,人家不都給你留梨了嗎?」王貴趕緊從箱子里挑個大梨,削好了遞給安娜。

「別給我削,我一聞那味兒就噁心!你們都趕緊吃,等下又壞了。王貴!你明天給李主任送點去,就講是家鄉來人送的特產。」

安娜每年這時候都四處送那最後留下的幾箱梨。與其爛掉,不如送掉。

我從七歲起,就能把梨從屁股底下削到頂頭不斷皮,長長盤旋著像條蛇。那都是每天被逼吃梨練出來的。「媽媽,你看!」我曾非常得意地把整條果皮遞給安娜欣賞。安娜哭笑不得。

第二年,卡車照樣開來。

如果一年一次,安娜尚且可以忍受。問題是,鄉下好像把王貴培養進城,目的就是搞個根據地。那邊常常車水馬龍地來,穿梭不斷。今天是二大爺,明天是妗子。來的時候都不空手來,帶點新棉花什麼的;走的時候也不空手走,不是錢就是東西。幾年以後安娜手不緊了,就平添了購物的怪僻,她後來想方設法調到商場工作,簡直是乘工作之便。商場里什麼打折什麼內部削價,她都門清,沒事就往家裡搬東西,也不管用得著用不著。在我十二歲上,安娜就把給我陪嫁的內蒙古羊毛毯準備好了,以後每到冬天翻出來看的時候都忍不住自我炫耀:「看我多會投資!當時買才七十幾塊一床,現在一千七都買不來了!」不過為此付出的代價是,樟腦丸塞滿柜子,過夏的時候更要頻繁晾曬。安娜一邊感慨便宜買窮人,從調到商場以後家裡沒攢上過錢;一邊又對王貴說:「知道為什麼咱家東西都老用新的了吧?舊的存不住,都給你鄉下親戚拿走了。」反正安娜幹什麼都得拉王貴的鄉下親戚墊背,栽贓起來也比較方便。

安娜總搞不清楚王貴家的族譜。王貴介紹的時候不用輩分的,都先介紹地理位置,「這是村東頭間的老王家兒子,就是我跟你講的他家小五子掉到水塘的那個。」「這是我家院子向北、麻油作坊的王四叔的外甥女兒,她舅是我三姨夫的堂兄弟……」安娜早就暈了。首先她辨不清東南西北,其次她弄不清楚裙帶關係,第三她也記不住王貴小時候的故事。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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