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五、姐姐,你告訴我,於遠方真的在監獄么?

黃小詩決定繼續讀書那天,神情很凝重。她對我和麥樂說,一字一句的,屬於我的東西,我一樣也不會少!

我和麥樂在一邊,聽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黃小詩這個一向柔聲柔氣的女孩,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有些莫名,但是卻自有深意。

反正,那一刻,我有種很不安的感覺,我覺得我當初不應該這麼馬虎地給黃小詩報志願,之於這個,我又多了一份內疚。

說了這麼多,也做了那麼多,本來因為白楚而選擇的這所大學,在現在看來,倒成全了莫帆這個小渾蛋。

莫帆的班主任教語文,而很多像莫帆這樣的小男生,似乎語言神經都不夠發達。所以,當他的班主任,將莫帆的語文試卷擱到我眼前時,我看了半天,臉都憋腫了,但卻不敢在春蠶園丁面前笑。

試卷上的詩詞填空,讓我前所未有地遭遇了莫帆這個渾蛋的貧乏精神世界——試卷上的上聯:我勸天公重抖擻,莫帆給的下聯是:天公對我吼三吼;試卷上的上聯:蚍蜉撼大樹,莫帆填寫的是:一動也不動。試卷上的上聯:西塞山前白鷺飛,而我的寶貝弟弟填寫的是:東村河邊烏龜爬……

我低著腦袋說,我一定回家後,嚴格要求莫帆,每天給他布置上古詩詞讓他背誦。其實我挺想為莫帆狡辯的,他填得很有道理的,蚍蜉撼大樹,確實是一動也不動的。莫帆還是蠻有邏輯能力的。像我語文這麼好的小姑娘,以前也犯過錯誤的,試卷上的「英雄寶刀未老」,我對了個「老娘風韻猶在」,淪為了全班同學的笑柄。

但是,為了早點結束精神改造,奔赴與白楚的約會,我不得不在春蠶、園丁、蠟燭、靈魂工程師面前低眉順眼。

因為是周末,所以,離開辦公室時,我順便將莫帆帶到一邊象徵性地訓斥一頓,然後跟他說,讓他放學後,去咖啡廳找我和麥樂。

我幾乎是飛出咖啡廳的,根本不管胡為樂在後面多麼用力地呼喚我「純潔」。可是,來到莫帆的班,只見到值日生在打掃衛生,根本沒見莫帆這個小破孩。

胡為樂在身後喊我,他說,「純潔」,「純潔」,莫帆在衛生室,你跑錯地方啦!

我又跟著胡為樂折回頭,一路小跑,跑到學校邊上的衛生室。進門後,只見莫帆包紮得跟個阿拉伯新貴一樣,他抬眼看了看我,低下了腦袋。

我看他的傷勢不很重,心就放了下來,但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火,就沖他吼,於莫帆,你是不是活夠了?你三舅姥爺的,你還真是於遠方的兒子!這「燒殺搶掠」的基因還真在你的小血管里流得夠歡暢!

話剛出口,我就後悔得要命。很多年來,我一直跟莫帆說,於遠方死了。每當看到奶奶想對莫帆談於遠方的事,我就沖她凶,眼睛跟火災現場一樣,火舌四處亂冒。

很久之前,於遠方是個好男人,蹬著三輪車風裡來雨里去地載客,養家糊口;很久之前,於遠方也是個好父親,經常將莫帆扛在脖子上,然後拉著我的手,告訴我們,不久,他就可以將人力三輪車換成機動三輪車了,然後聽我和莫帆的歡呼;很久之前,於遠方還是個好丈夫,他最大的理想就是,他每天蹬車回來,開一瓶青島啤酒,給妻子倒一茶杯,然後用筷子點一口給莫帆,點一口給莫春。

當然,這都是很久以前了。現在,於遠方就成了我的心病。這場病彷彿是八歲那年我生的那場大病的蔓延。蔓延著,蔓延著,我就忘記了於遠方的臉。

八歲那年,大病初癒後,我在奶奶的迷信說法下,在梧桐樹下埋下於遠方的名字,我希望他能回來,繼續扛著莫帆牽著我。直到在學校里,被同學詬罵,我才知道,於遠方永遠回不來了。因為他在一次載客時,姦殺了一花季少女,還有人說,是姦殺了一個幼女。總之,當時,我的小小的肩膀上,背負著那麼多周遭的白眼。這個在我生命里親切得不成樣子的男子,在這頃刻間,猙獰。

這個罪名真讓我難堪,我一直在想,哪怕到現在,我也是這麼想,如果他攔路搶劫也好啊,偷盜也好啊,怎麼可以犯這麼齷齪的罪呢?讓我每次洗澡都狠命地搓,想要把身體中屬於他給我的那部分血肉給剔除!

我一直告訴莫帆,於遠方死了。從他六歲那年,我就這麼跟他說。我不願意他像我一樣,總揣著卑微的心,裝做很倔強地活。

於遠方的名字真夠冤孽。他給我帶來了那麼多白眼和嘲笑,還有那些噁心兮兮的唾沫,它們曾掛在我的衣服上、我的臉上、我的頭髮上。所以,胡為樂將卡布奇諾形容成一杯大唾沫時我的反應會那麼大。

病癒後,回到學校的那段日子,是我最委屈的日子。麥樂說過,其實,在我八歲之前,我身上流淌的絕對是淑女的血,小臉蛋小眉毛長得要多秀氣有多秀氣,要多溫婉有多溫婉。這也是她為什麼從一年級初次見面時就想跟我做朋友的原因。

那段日子,被我同學們欺負的日子裡,同樣也淑女過的小麥樂,給了我最大的友情支持——和我一起偎在牆角哭。

後來,我去向老師告發過,可對於身為大人的老師來說,小孩子之間的不團結,根本不足為怪。所以,老師用她們溫柔的笑來面對這些對小孩來說不啻是災難的事情。

後來,八歲的我一看,「政府」給我解決不了問題,尤其再一想如果我不推翻這個萬惡的「舊社會」,可憐的小莫帆也將重蹈我的覆轍,忍受那些噁心死人的唾沫。

所以,我決定自救!

在一個清晨,我從廚房偷出了兩把菜刀一把炒勺,早自習鈴聲一響,我就將兩把菜刀劈在了課桌上,因為書包帶系得太緊,炒勺怎麼抽都抽不出來。我本打算手晃著炒勺,沖他們吼,現在只能指著菜刀沖他們吼,我說,誰以後再欺負我,我就用菜刀剁了誰!為了起到更大的震懾,我又說——誰再沖我吐唾沫,我就將誰先奸後殺!為了強調「姦殺」的威懾力,我還補充了一句新發明的名詞:「再奸再殺」!

可能因為「於遠方案」的發生,「先奸後殺」「再奸再殺」對這幫小孩來說,殺傷力足夠大,儘管,他們當時不一定知道具體是什麼含義。

後來,我一直背著兩把菜刀去上學,黃小詩和麥樂在我身後晃蕩著,像左右護法;再後來,我的兩把菜刀被老師沒收了,她說,小孩子要相互團結友愛,我卻硬生生地聽成了小孩子「團結有害」。

雖然沒有了菜刀,但是,那幫小孩已經初步了解了我從父親於遠方身上繼承的「殘暴」本性,都對我退避三舍。

這次「革命」,成就了我在小學「黑幫一姐」的地位。相應的,莫帆也就在我的保護範圍內。唯一的遺憾,就是因為家庭條件不好,莫帆八歲才上小學一年級。

偶爾,他還是會被欺負。跑到我面前,滿臉委屈,問我,姐,咱爸是不是殺人犯啊?他在監獄是不是?他沒有死對不對?

每次,他這麼問,我就會毫不留情地抽他的小腦袋,我說,去你三舅姥爺的!你這麼個十歲的大塊頭,被那些八歲的小渾球欺負,你還有臉給我哭!

莫帆就聳著肩膀,抽泣得更厲害。可能被我庇護慣了,莫帆的性格一直有些小女生的溫婉。

我胡亂地將他扯到身後,說,於莫帆,你記好了,於遠方死了!誰說他是殺人犯,你給我去指認!說完,我從教室扛起板凳橫出門。

莫帆在我身後抽泣得更厲害了。他說,姐,他們全都這麼說!

他說完這話,我又回去扛了一條板凳。要抽死那幫混蛋,單用一條板凳是有難度的。但是,我卻被麥樂給扯住了。

她拉著莫帆,給他擦眼淚,說,莫帆,莫春疼不疼你啊?

莫帆邊哭邊點頭。

她就笑,說,那麼你得知道,莫春不會騙你。你爸是好人,他是生病去世了。別再為這件事浪費莫春精力了,她要升初中了。

莫帆在後來,再也沒問過我這個問題。那麼長時間,我都不知道他有沒有再為此受委屈。還是,受委屈了,只會自己偷偷躲著哭。

而今天,在他讀高一時,他竟又為此和三五個男孩推搡起來。

為了緩解我剛才提及於遠方時的刻薄和漏洞,我就轉頭責備胡為樂,你幹嗎不幫莫帆一把,你腦子臭了嗎?

胡為樂揉揉鼻子,指著腦袋上腫起來的大包,很委屈地說,我幫了!否則,莫帆早被那一群人給砸扁了!

莫帆抬頭,眼神那樣清涼,長長的睫毛在他眼底投下了暗暗的影子,放佛是童年留下來的傷,久久不成痂。他問我,姐,你告訴我實話,好嗎?爸……呃,於方遠,他真的在監獄,是不是?他並不是病死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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