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蒼耳前世 第6節

奶奶坐在孟謹誠的床前,一邊抹著眼淚,一邊不住地撫摸著孟謹誠微涼的手,喃喃自語,我苦命的兒啊。

夜深,奶奶才離開孟謹誠的床邊。

她回到炕上後,阮阮緊閉著眼睛假裝睡著了,直到聽到奶奶入睡之後發出的均勻的呼吸聲後,阮阮才在黑暗中摸索著,躡手躡腳地爬下床去。

因為擔心發出聲音,她沒有穿鞋子,光著腳走在地上,偶有尖利的石子,刺中她柔軟的腳底,她也只能閉上眼睛,倒吸一口涼氣,繼續摸索著向前走。

孟謹誠已經昏迷很久了,當阮阮摸索著來到他的床邊,她的小手觸碰到他冰冷的、不復溫暖的手指的那一瞬間,她的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

他是個傻子,卻給了她人世間最大的溫暖。

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在他的身邊嬉戲,接受他的寵愛,她喜歡將自己毛茸茸的小腦袋靠在他的腿上,亦習慣了他的存在和對自己的好,雖然前段時間,她曾經因為孟古媽媽說過的話而對他心生隔閡,但是始終改變不了的是,他是整個孟家最疼她的那個人。

無聲無息。

在她的心裡,有一個聲音不停地輕輕低喃著,謹誠小叔……你不要死啊……你不要丟下阮阮啊……謹誠小叔……

溫柔的月光穿過屋前大樹的枝丫,透過窗戶,灑在她清秀的小臉蛋上,淚痕在月光下,閃爍著點點光芒,如同一條發源於心臟的小溪,蜿蜒在她的眼角,滑過她小貓一樣的臉龐。

一滴、一滴。

由滾燙到冰涼,掉落在床單上,掉落在她短短的衣袖上,掉落在孟謹誠冰涼的手背上。

暗夜裡,他的手緊緊一縮,像是在做噩夢,毫無徵兆。夢裡夾雜著往事,似乎要將他生吞活剝了一般——

夢裡,他回到了十二年前,桃花溪水飛流直下,跌到山谷里,碎裂成水珠,晶瑩剔透,猶如一條小小的瀑布。

那時的他,十一歲,是一個孤單的少年,穿白襯衫,衣角在風中翻飛。

懸崖邊,他哭著跟他的哥哥孟謹安辯解著——那個在女廁里看偷看的男孩不是他!真的不是他!而他卻成了倒霉的替死鬼,百口莫辯。

可是,孟謹安不肯相信他,只是一味地訓斥他,要他去學校里跟校長下跪,請求校長不要開除他。

後來,後來,他只是執拗地不肯離去,然後,然後,他只是推了哥哥一把,哥哥孟謹安就重重地摔下懸崖,他伸手去拉卻來不及了,只能在懸崖邊放聲大哭。

他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後來,就這樣,他開始裝瘋賣傻,他擔心警察發現是自己害死了哥哥,自此之後,他就變成了一個傻子,一個永遠只能傻傻地活在人世間的人。

大家都以為,他是受不了大家的非議而變傻的,無人知曉,那懸崖邊上碎裂的一幕——

碎裂的水珠,碎裂的血,碎裂的夢,無人知曉的秘密。

阮阮努力地睜大眼睛,想看清他,看看他是否醒來。可是,一切努力都是白費的,眼前始終是一片漆黑,她看不到床上的他,看不到那夜的月光。

於是,黑暗中,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摸向他的臉,想知曉,他是否已從昏迷中醒來。

手指慢慢摸過他溫熱的胸膛,輕抖的喉結,如雕塑般精緻的下巴,因為病痛而乾燥的嘴唇,然後是他高挺的鼻樑。當她的小手摸索向他的眼睛時,她多麼希望他的眼睛是睜開的啊,希望他在暗夜裡炯炯有神地望著自己,如同上次一樣,再次跟她說,阮阮,別怕。

可是,她的小手摸到的卻是他緊閉的雙眼,它們如同歸巢的鴿子一樣,安靜地收攏著羽翼。

她的眼淚再次洶湧而出,眼睛如同針扎一般疼痛,異於往昔。

哭到累極,她就倒在他的腿上,帶著驚恐和遲疑,帶著對未來的不確定,沉沉睡去。

暗夜裡,她抱著膝蓋蜷縮在他身邊,小小的身子,微抖的睫毛,帶著淚痕的容顏。她像一隻飛倦了的候鳥,而他,是她棲息的巢。

當黎明破曉的第一縷晨光映上屋前的大樹時,身邊的孟謹誠突然一陣微抖,放佛一場噩夢結束,終要醒來。

阮阮感覺到他身體的抖動,猛然驚醒,眼睛睜開的那一瞬間,刺目地疼痛,光線依舊昏暗,可刺入她久未見光明的眼睛,依然令她疼痛難忍,只能閉上雙眼。

幾次努力後,當她再次睜開眼睛時,光明為她張開了溫暖的懷抱,世界一片明亮,令她不敢想像。

光影在模糊中漸漸聚焦,清晰。

晨光下,她看到了躺在床上昏迷的他——蒼白如玉的臉不帶絲毫血色,雙眼緊閉,如兩潭清水被鎖住,擋住了萬里秋波;他的睫毛長而翹,如同上好的墨畫一樣;他的嘴唇乾裂,但是,那些乾燥的白色皮屑卻擋不住他嘴巴原來溫潤的硃紅色,放佛只要一滴水的滋潤,他就可以恢複到往昔那個唇紅齒白、眉目如畫的少年。

彷彿只要一曲簫聲,一縷月光,他便可從畫中緩緩走出。

君子一笑,春風萬里。

不知為何,當時的阮阮看得目瞪口呆,居然沒意識到自己的眼睛復明了這件事,只是獃獃地看著躺在床上的孟謹誠,生怕一眨眼,他又如同夢一樣碎了。

十二歲,哦,不,再過幾天就是十三歲了。十三歲,豆蔻盈盈之年,阮阮的心底,突然蔓生出一種奇異的情愫,這種奇異的情愫令人臉紅、心跳,使得她手心裡汗津津的。

阮阮撒腿就跑,一邊跑一邊抹淚,步伐輕盈得像一隻燕子。

她奔向奶奶的屋子,大聲喊道,奶奶,奶奶,快來啊!快來看看謹誠小叔醒了。快來啊!

阮阮復明這件事情,是孟古放學,看過醒來的孟謹誠後,奶奶告訴他的。

孟古幾乎是欣喜若狂地往外跑,邊跑邊喊,阮阮,你能看到了嗎?

當時的阮阮正端著水往屋裡走,和從屋裡衝出來的孟古正好撞了個正著,兩個人齊齊倒下,而孟古倒在了阮阮的身上。

孟古將阮阮壓在身下,水灑了一地,濕透了兩個人的衣衫,年輕的皮膚在冰涼里隔著衣衫尋找著相同的溫暖,兩個懵懂的孩子,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一個十三歲的少女,在那一刻,四目相對,如遭雷擊。

就在這時,馬蓮從田裡回來,卻見屋門口,一對小男女,青梅年紀,雙雙跌在地上,孟古緊緊地將阮阮壓在身下。那無意而就的情景,在成人的眼裡,卻極盡纏綿妍態,水濕衣衫,情滿眼底,就差衣衫退去,便是美景良辰了。

馬蓮被眼前的一幕驚得眼冒火星,她將籃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大罵,你這個不知廉恥的小賤貨!說罷,從屋前抽起一根木條就衝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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