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花鈴 第十三篇 茫茫彼荒

「稟教主——聽雪樓人馬已經撤回靈鷲山下。」朱雀宮方向來的傳訊弟子氣喘吁吁,匍匐在神殿的大理石台階下,稟告,血汗縱橫的臉上有掩不住的喜悅。

然而,一直站在祭壇上,惴惴不安向著宮門方向眺望的女子,眼底卻驀然閃過複雜的光芒。擺擺手,讓弟子退下,明河低下頭去,忽然笑了笑,轉頭看著一邊同樣驚詫的占星女史冰陵:「你看,居然這麼簡單!——只要我們手裡還有舒靖容,聽雪樓力量再強也要臨流勒馬,不敢逾越分毫。」

頓了一下,拜月教主眼神是複雜的,微微嘆息:「那個人,那麼重要?」

銀白色長發在夜色中飛舞,冰陵手持金杖,仰首望天,卻不回答教主的話,只是一味心中默算,連連驚詫的搖頭——「不可能……怎麼可能是這樣。軌道、軌道……」

「軌道已經交錯了,這一戰卻忽然消弭,是不是?」看到女史的眼神,明河笑了起來,仰頭一同望月,然而神色里卻是複雜的。

「不是!不是交錯了,而是——「冰陵眼神更加驚訝,她閉了閉眼睛,似乎不敢相信此刻眼前看到的星象,再張開眼時,看了片刻,她驀然顫抖著,吐出了一句話,「軌道消失了!——」

占星女史的手漸漸發抖,看著象徵著宿命的漫天星辰,多年的苦修和慧眼,以為看透一切命運流程的她,都不由自主的脫口驚呼,驀然拉住了拜月教主的袖子,臉色蒼白:「教主!怎麼回事?怎麼回事?——祭司呢?祭司大人蘇醒了以後、和聽雪樓交手去了么?快派人去找祭司大人!——他、他是不是剛被聽雪樓主殺了?」

聽到那樣急切的詢問,拜月教主的臉色驀然也是一白。

「呵,想不到冰陵也會算錯。」然而,不等兩個女子底下的談話再繼續,熟悉的聲音從祭壇下傳來,猶如回聲一般縹緲不知所源。明河冰陵雙雙回首,看到了一襲白衣從聖湖邊拾級而上,額環中的寶石在清冷的月光下閃爍。

迦若已經從青龍宮返回,白衣上濺上了不少血跡,然而眉目間沉靜邪異一如往日。

「迦若,聽雪樓的人都已經撤了!」看見他返回,明河欣喜難掩,迎上去。

不知道為何,一眼看見平日里樣子的大祭司,占星女史卻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冷顫,不知覺的往後退了一步,細細打量著白衣披髮的迦若,忽然間難以相信的脫口而出:「你、你——你是死人還是活人?!方才,軌道交錯的剎那,你宿命里的那顆星已經憑空消失了!——你,你究竟……究竟是什麼……」

「我什麼也不是。」對著那雙觀測天地的眼睛,迦若的眸子里卻是灰暗色的,祭司唇角浮現出一絲冷笑,「我也不知道自己算是活著、還是早已死了?我是流離於三界之外孤魂。——冰陵,雖然你足不出戶在聖湖邊觀星廿五年,可你的力量還是遠遠不夠,所以你看不透我的宿命——我的星在十年前,就已經是個幻影而已了……」

白衣祭司的眼睛微微闔起了一下,不知道掩藏了什麼表情,然而等到再度睜開的時候,眸子里卻是雪亮:「所以,什麼宿命,什麼軌道,什麼註定都是空的!——我命由我不由天,即使是月沉星墜逆天悖命,我也要改變所謂的『宿命』!」

那樣的話,讓占星者倒抽一口冷氣——她終一生所追求的,不過是想擁有看到命運軌道的能力——然而,作為拜月教的大祭司,卻居然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

不等驚詫的冰陵出聲反駁,迦若已經轉過頭去,冷冷看向一邊的拜月教主,忽地冷笑起來:「明河,你做的好事!——這次整個拜月教差一點就是滅頂了!」

在他冰冷的眼光下,高傲如拜月教主,都不由自知理虧的低下頭去,手指抓緊了孔雀金的長袍,咬著嘴角不說話。

「沒有下次了!不然不要怪我違背諾言,撇開手不管。我安排好的計畫被你打亂的一塌糊塗!——」看到明河這樣的表情,迦若叱到一半,反而有些不好發作,眉間聚集起的怒意散了開來,忽然嘆了口氣,問,「舒靖容在哪裡?看好了她,不能再出差錯了——你們女人真是莫名其妙,幹嗎打開神龕給她看?你瘋了?」

明河的臉莫名的紅了一下,不敢抬頭看祭司,只是抓著長袍,低頭:「她在神廟裡,設了分血大法的結界,逃不了的。而且——」

拜月教主頓了頓,忽然語氣也有些異樣:「而且她根本不想逃……抱著那個頭顱,安靜得死了一樣,和她說話也聽不見。打開壁龕、看到那個人頭的時候,她的表情好怕人。」

「青冥……青冥。」白衣祭司的手指忽然顫抖了一下,反手按住心口,彷彿那裡有什麼東西噬咬著他的內心,迦若的臉色蒼白,脫口低呼。

「我進去看看。」迦若眼裡神光流轉,神色又變得不可捉摸,他皺了皺眉,舉步。

「底下是些什麼人?」看見祭司舉步,明河卻是指著祭壇底下,聖湖邊上一些被拜月教弟子押著過去的人,問。

迦若看了一眼,淡淡道:「是我方才奪回青龍宮時、截留殺傷的聽雪樓人馬。」再頓了頓,祭司出言:「當作人質留著,約束弟子們不要私自屠戮泄憤——孤光護法守住了朱雀宮,讓他回來整理宮裡殘局吧。」

月神像下,萬盞燭光,千樹蠟炬,閃爍猶如星辰墜落。

高高的神座上,用一整塊巨大的和闐美玉雕琢成的月神像,寶相莊嚴,美麗曼妙,靜靜俯視著空無一人的殿上,被結界圍困在燈火中的緋衣女子。

外面的天色已經慢慢透亮,淡淡的灰藍色,湮沒了星辰明月。

遠山上的清冷的風從殿外吹拂進來,重重帷幕晃晃蕩盪,宛如白雲千幻。

然而,緋衣女子對於身外一切都恍如不見,她一整夜都獃獃的坐在這個空無一人、然而卻看管森嚴的月神殿內,目光空洞,身子僵死般的一動不動,保持著開始時的姿勢。

左肩上的傷已經被拜月教的人包紮起來了,血在緋紅色的衣服上已經凝固,變成觸目驚心的暗紅色,僵冷的,一塊一塊,然而她似乎毫無知覺,只是怔怔坐在那兒,眼睛一瞬不瞬的看著右臂中挽著的頭顱。

那熟悉的、遙遠的臉……蒼白然而溫和恬淡,眉間有著悲憫和洞察的神色。

青嵐……青嵐!

她想要自己流露出一絲絲的哀痛,然而,卻發覺沒有淚。十三歲那年,在七日七夜的招魂以後,她流盡了差不多一生的淚,那個孩子從此一夜間長大了——她再也不會哭泣。

然而,既然十年前就已經死了的心,死了就是死了……為什麼……為什麼還要她再驚喜的以為遇到青嵐一次,然後,再度讓她重新舔嘗永遠失去的痛苦。

她怔怔的看著青嵐……那臉上凝定的,是十年前最後一個表情。

那樣安寧而舒展,彷彿所有願望都得到了滿足,再無一絲牽念——青嵐……青嵐哥哥。

她記起八歲那年,第一次怯生生的叫他的名字,伸出手,在少年溫和的眼光里,抱住他的脖子,陌上的繁花紛飛漫天。

「別擔心,我會永遠陪著你的。」少年微笑著,俯下身對孩子說,眸子素凈空靈。

青嵐……青嵐。你就是這樣、就是這樣的永遠陪著我么?

你失去了軀體,消散了魂魄,只留下這樣殘留著微笑著的頭顱,在十年後和我重逢?難道——這樣就是你守住諾言的方式?

阿靖的手驀然顫抖起來,嘴角微微一牽,似乎是想笑。然而,依然不說一句話。

月神殿里,寂靜如死。

忽然間,有足音空空的響起在大殿上,隔著重重雪白的帷幕。那些垂落拂地的帷幕,在清晨的山風裡微微拂動,如白雲翻湧。

「冥兒。」那個人拂開重重簾幕走過來,輕喚,聲音縹緲,宛如空谷回聲。

緋衣女子恍惚的神志陡然一震,驀的抬起頭來,看向殿外。

天光透了進來,滿殿光塵中,那人推門而入。一身白衣,恍如一夢。

「青嵐!」看見他看過來的眼神,她脫口低喚。然而,話音方落,她低頭看見了懷裡的頭顱,神色便是一冷。一寸一寸,她抬起眼睛,看他,看著這個走過來的白衣祭司,再低頭看看那個帶著微笑表情的人頭。

宛如冰火交煎,生生將心撕扯成兩半。忽然間,緋衣女子失聲笑了起來。

那是青嵐的眼睛……但是,迦若不是青嵐。迦若不是青嵐!

上天創造出生命,也許就是要讓你親眼看看這個世界、到底可以殘酷到什麼地步——重逢那時,原來迦若對她說的那句話,深意便是如此。

「你沒認錯……這是青嵐的眼睛。」迦若走到她面前,舉袖,拂手,清風旋轉而起,轉瞬神像前萬千燭火應手而滅,只余天光淡淡透入,穿過雪白帷幕。祭司白衣如雪,眸中泛起的卻是看不到底的複雜情愫,他在一個蒲團上跪坐而下,俯身前傾,靜靜看著緋衣女子,直到她失聲的大笑中止。

在他那樣的眼神里,阿靖忽然感覺到了莫名的熟稔和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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