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花鈴 第三篇 穹月沉浮

大雨漸漸轉小了,南疆的天氣就是如此,暴雨說來就來,也是說走就走。雲開月明,淡淡的月光從天上照下來,映的地面光影婆娑。

「當年,對於我和青羽來說,所謂的『命數』不過如此。」看著天光從雲中灑下,祭司忽然微喟,月光在他的白衣上流動,映得額環上的寶石奕奕生輝,「對於我,我看不到自己的命運;而對於羽師弟……他不相信天命。所以,我們當時雖然聽了師傅那樣的話,仍然拼了命要去救你回來。」

緋衣女子也低下了頭,沒有說話,握劍的手在微微發抖。

「不信命的青羽終於也死了……你說,命運真的是不可違背的么?」迦若的聲音很漠然,平靜的似乎不見底,這幾年來的清修已經讓他的心徹底的沉靜了下去。或許,現在的他,有沒有心,都已經不是一個定數了。

阿靖沒有說話,宿命的有無,對於她來說,也是一直不確定的東西。江湖中,她以手中的劍改變自己的命運,令所有人都對她敬畏有加。然而,在這個充滿了巫氣的南疆,對著迦若,她第一次對於能否把握自己未來道路產生了動搖。

——如果真的有所謂不可改變的命運……那末,這次的重逢,又預示著兩人怎樣的結局。

——如果真的宿命無法阻擋,那末,她難道是為了帶來死亡而與他相遇?

「可即使到現在,回頭想想當時,我也不會後悔什麼……」在她失神的片刻,迦若忽然回頭,對著緋衣女子笑了笑,那笑容中,隱約仍有舊日熟悉的光采,「你長大了,冥兒——很抱歉沒有實現我以前的諾言、沒有一直陪著你。」

他站在窗外,微微笑著,對緋衣女子伸出手來:「冥兒……這十年,你可曾受了苦么?受苦了也不會哭,你一向都是太過於要強了啊。」

如若這樣的話出自於別人的口中,她只會冷笑。但是聽到眼前男子這樣微笑的話語,雖然極力壓抑著自己,然而淚水已經盈滿了她的眼眶。

月光下,那個白衣的祭司向著她伸出手來。

剎那間,十年的時光忽然消失不見,時間彷彿又回到了靈溪邊上,那個叫做青嵐的十三歲少年溫和地微笑著,伸手想扶住白石墩子上的女孩。

風裡忽然到處都是鮮花綻放的味道,在月光下緩緩吹到臉上來。淚水模糊的眼睛中,阿靖看到的只是那個十三歲的少年——那個唯一讓她安心、讓她信任的人,隔了十年的歲月,依然如同昨日、微笑著對她伸出手來。

「青嵐、青嵐哥哥……」遲疑了一下,這個遙遠的稱呼還是從阿靖的嘴角滑落,她的手緩緩從劍上鬆開,握住對方的手,生怕稍微一放鬆,這十年的歲月,就會幻象般從指間流走。

迦若看著她,看著長大後的緋衣女子,藍色的眼睛裡忽然有莫測的笑意。他的手緊握著她的,十指緊緊的扣在一起。大雨過後,兩個人的雙手都是冰冷如同玉石,不知是因為寒意,還是內心激烈的感情,在微微的顫抖。

阿靖看著他,昔日的少年如今已經是高大的青年男子,往日柔和的臉上帶著微微的冷郁和邪意,讓線條顯得剛硬決斷了很多。

「冥兒,難得我們又遇上了,那麼,你就不要再回聽雪樓去了!」他微微笑著,忽然吐出了這麼一句話,更加用力的握緊了她的手,「不要再回去了。」

他低頭看著緋衣的女子,月光映照著他的臉,挺直的鼻樑如同山巒在昏曉變化中形成的陰陽交界:一側、是白衣祭司掌控星辰觀天輿地的冷漠洞徹;而另一側,則是前塵往世中、那個少年溫和善良的守護眼神。

她一怔,下意識的退了一步,鬆開了相握的手。她不知道自己該相信他的哪一面——

畢竟,十年了……開朗飛揚的青羽變成了深沉嗜權的高夢非,驕傲敏感的青冥成了冷漠桀驁的靖姑娘——而他,內心裡不知道又起了什麼樣的變化……何況,他如今是拜月教的祭司——是聽雪樓最大的敵人之一。

「離開聽雪樓,不要再回去了,冥兒。」看見她沉吟,迦若再度柔聲勸道,「江湖不是好地方,你如果不及早收手、我擔心你將來會有什麼不測——我看得見你的未來……不要再回聽雪樓了,和我一起在這南疆隱居罷。」

「就像以前在沉沙谷那樣,種滿山的繁花,不問外面的世事,也不用打打殺殺爾虞我詐,只是我們兩個人——你說有多好?」

他的聲音清靜而溫和,一字一字緩緩道來,居然有深入人心的力量,她一時間聽得有些恍惚,那些他所描述的景象都已經成為夢幻般的現實,一幕幕浮現在她眼前。

或許……或許真的可以吧?二十多年來,第一次能夠完全的放鬆戒備、不用時時刻刻的握緊血薇才能感受到安全——在某一個地方、在某一個人的身側,她才能夠完全恢複昔日舒展自由的天性吧?

「青嵐哥哥……」她遲疑著,再度把手放在他的手心,感覺到他的手冰冷如玉。然而,他的眼睛卻是有溫度的,真切而深摯,他的手緩緩收緊,微笑:「我們這就走罷。以後無論誰都不會再傷害到你了,冥兒。」

「那麼……拜月教怎麼辦?」雖然沉迷於他所描繪的景象,阿靖仍然記起了他目前的身份,有些擔憂的抬頭,問。同時,雖然覺得他所承諾的未來雖然美好,卻彷彿卻失了什麼最重要的東西。

「拜月教?」彷彿也是怔了一下,迦若微微笑了起來——「哦,拜月教!」

他抬頭看看當空的明月,滇南皓月冷照千山,皎潔神秘。拜月教的大祭司卻對著教中膜拜的最高象徵冷笑起來,忽然一揮手、指間有清風旋轉而起,呼嘯直上九天!

雨後的天空中,那些散開的雲忽然被無形的力量捲動、狂亂的漫天飛騰,滾滾的雲層聚集起來,瞬間就遮住了當空的明月!

「拜月教對我來說,又算什麼?」微微冷笑著,迦若看著天空中最後一絲月光也被雲層擋住,忽然低聲回答,「現在,天地間沒有什麼能約束住我!我要走便走,誰能奈我何?」

阿靖呆住,不可思議的看著他指向天心的手——那叱吒風雲、令天地為之變色的力量,即使他們的師傅白帝在世,也絕對達不到這樣的境界!

大師兄……居然真的做到了師傅所說的上窺天道的地步。

十年不見,他的術法居然精進如此。

難怪即使是樓主,在派她來滇南之時也再三的囑咐:拜月教大祭司幾近天人,即使是擁有血薇的她,也必須小心——如果遇到什麼為難之處,千萬不可逞強,要及時讓燁火告知他。

樓主……蕭樓主。

重逢帶來往日無數的回憶,洪流般充斥她的心,然而,想起這個名字,她心下驀然一陣清明——蕭樓主。蕭憶情。

千里之外的繁華都城,洛陽的朱雀大街上,白樓燈下那個孤寂的、病弱的影子,又湧現在她的心頭。此時,他又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情況……

在她神思恍惚的剎那,迦若的聲音再度溫和的響起在耳畔。

「冥兒,我守候星辰相逢的日子、已經十年了。」嘆了口氣,他有些疲憊的、抬手撫摩著額環上的寶石,「如若不是記著當年對你說過的諾言,這十年……唉,這十年,真不敢想是如何過去的……我們回沉沙谷去罷。」

阿靖悚然一驚:對。十年。十年了……一切都在變。

幾日之前,郊外神廟中那個用幻術殺人如麻的祭司,和記憶中靈溪邊上的白衣少年之間,不知道內心裡又有了多少的變化?迦若,或許已經不再是昔日的那個青嵐。

她不知道聽雪樓和拜月教之間,有什麼樣的恩怨——她只知道、這一次蕭憶情南渡瀾滄江,消滅滇南拜月教的決心是如何的堅決——堅決到完全不符合他以往的習慣。

即使能攻入月宮,奪得拜月教的聖物天心月輪,即使在滇中到處設立起分樓,可付出的代價卻將會極度慘酷的——何況拜月教在滇中深入一般百姓心中,即使剿除了靈鷲山上的拜月教月宮,但是聽雪樓要在滇中立足卻依然艱難。

這些道理,相信樓主不會不懂,也不會沒有考慮過——然而,他依然作出了決定,將聽雪樓一半以上的人馬,派往南疆,由她帶領。

而迦若,正是聽雪樓此次南征中被列為頭號對手的、拜月教的大祭司。

今日的他們兩人的複雜背景,完全已經不同於十五年前在靈溪邊初遇的時節。

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八歲的孤僻小女孩,他應該也有了變化……以往溫和善良的青嵐,在殺戮聽雪樓子弟的時候,卻是那樣冷酷血腥。他的內心,如今又是如何。

所以,不要輕易答應他什麼。

在心中,阿靖低低對自己說,抗拒著內心被重逢所掀起的洶湧洪流。然而,迦若的聲音在她心中描繪的景象是如此恬靜而美好,就像長久旅行的疲憊的人忽然看見了遠方小屋中溫暖的燈火,那飄忽的小小的昭示、陡然間便能瓦解支撐旅人長途跋涉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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