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 第八章 朝露

「請看,蘇姑娘如今已經安然無恙。」

將遠道而來的客人帶到高台下,朧月微笑著躬身,示意石玉看向台上的緋衣女子——後者正推著一架輪椅在台上散步,看上去氣色很好,手上的青碧色也已經褪去,不時低頭和輪椅傷的男子笑語晏晏,輕顰淺笑。

「那一位是……」石玉微微蹙眉。

「哦,那是蘇姑娘的朋友,」朧月微笑,「聽說為救蘇姑娘而受了重傷,在這個月宮裡療傷——不過不用擔心,他的身體也會很快康復,不會耽誤蘇姑娘返程。」

「那就好。多謝貴教相助。」石玉喃喃,「我昨日已經回信通知了樓主。」

他遠遠看去,確定台上的的確是蘇姑娘本人。台上的那兩個人不知道在說著什麼,忽然間停下了輪椅,相視微笑了起來——那種笑容是如此的安寧平靜,光芒四射,看得遠處的人心裡都有一種異常的感受。

來苗疆不過兩個多月,蘇姑娘的氣色和精神都似比在洛陽好了很多。

石玉在心裡默默的想著,隱約有些欣慰,卻也隱隱有一些不安。這時他看到一個小女孩奔向了蘇薇和輪椅上的男子,手裡拿著一個花環,笑容燦爛無邪。那個膚色淺黑的小女孩跑到了輪椅前,將花環放在男子的膝蓋上,牽著他的手往前走,似乎在鼓勵他站起來。那個男子望了一眼蘇薇,微笑著將手扶在輪椅上,緩緩站了起來。

他站得非常吃力,在直起身的時候一個踉蹌,幾乎跌倒。幸虧身邊的蘇薇出手如電,瞬間將他扶正。

小女孩在前頭蹦蹦跳跳,不時回頭看著緩步行走的兩個人,笑靨燦爛。

日光明麗,和風細細,那一瞬的景象是如此和諧寧靜,讓雙鬢斑白的石玉看得呆了。從事多年殺戮的人有著比常人更敏感的心,石玉低下頭去,微微嘆了口氣。

——在聽雪樓那麼多年,似乎從未見過蘇姑娘露出這樣的笑容。

他回頭向台下走著,然而走了幾步,卻發現原地等待自己的幾個下屬都不知去了何處,不由微微詫異。背部開始隱隱的疼痛。

「哦,大人的下屬已經下去準備行囊了,」朧月微笑,「明日便要啟程,靈均大人吩咐我們準備一些禮物去中原獻給樓主,他們先下去忙了。」

石玉點了點頭:「多謝貴教。」

背部的疼痛越發劇烈,他往前走著,忽然間心裡有隱約的不安——掌管吹花小築多年,刀頭舔血的日子造就了他超強的直覺,每次周圍有殺機逼近,他的背部就會隱隱的疼痛。石玉在寧靜的月宮裡走著,直覺周圍的某一處非常不對勁,卻不知道是不安來自於何方。

再走了幾步,那種奇特的預感更加強烈了,他站住身,霍然側頭看去——不知何時,那座乾涸見底的聖湖裡居然注滿了水,波光粼粼!

這是……他愕然止步,回頭看向身側。然而,那個引導自己至此地的朧月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見,宛如一個泡沫般消失的幻影。再看去,連方才蘇薇所在的那個高台也消失不見。

不好!

多年的殺戮讓石玉霍然警覺,手腕一翻,便拔出了短刀。

然而,在這個剎那,他聽到咯咯的笑聲。一個孩子跑了下來,她跑得幾步,手裡的球便掉落下來,向著湖邊滾落。她追在後面,直奔那個詭異的聖湖而去——他認得,這個孩子正是方才在台上和蘇薇玩耍的女娃兒。

「別過去!」石玉脫口低呼,然而那個孩子已經涉水而下。

水面忽然碎裂,水下有什麼東西忽然濕淋淋地冒出,將那個孩子一把抓住!

「小心!」石玉失聲,急掠過去,一刀斬向那個水底浮出的怪物——他出手老辣準確,眼神掠過,卻忽然吃了一驚:水底浮出的竟然是一個骷髏,披散著濕漉漉的長髮,伸出白骨般的手掌卡住了孩子的脖子,把她往下拖去。

這是……拜月教的術法?

他來不及多想,鋒利的刀瞬間斬斷了白骨,將孩子拉了過來。

然而,就在那個瞬間,背部忽然間又感覺到劇烈的疼痛——在刀刃完全沒入腹部之前的那一瞬,他再也來不及多想,立刻一刀揮下,同時返身急退。

這一次,他的直覺又救了他的命。

那個小女孩站在聖湖旁,望著他笑,小小的手裡捏著一柄玩具一樣的匕首,上面染滿了血跡。她笑得那樣無邪而天真,彷彿是雲上的日光。

「你是……」石玉捂住傷口,失聲喃喃。

「我?」小女孩燦爛地笑著,忽然伸出小舌頭,舔了舔匕首上流下來的血,眼神詭異而殘忍:「我是靈均大人的乖孩子。」

「丹意呢?」

轉頭便不見了那個小女孩,蘇薇有些愕然,攙扶著身側的人緩緩坐入輪椅。

「大概跑哪裡玩去了吧?」原重樓無奈,「她總是坐不住。」

「畢竟年紀小,雖然為爹爹傷心了一陣子,卻也很快就看開了。」蘇薇嘆了口氣,推著輪椅往葯室走,「不過雖然她成了孤兒,但日後有拜月教照顧,想來尹家也不會再找她的麻煩……」

話說到一半,她忽然頓住了口。

尹家。自從將那個香囊放回他枕畔後,他從來沒有再提到過哪個人。這彷彿是一個禁忌,是他們兩人之間心照不宣避開的話題。

「是啊。」不料原重樓只是淡淡的回答,「多謝靈均大人替我們說情,這樣傷好後我也可以回騰衝去了,不用擔心沒有立足之地。」

「……」蘇薇垂下眼睛,看著他還包著綁帶的左手,無語。

就算回去了,他能做什麼?還靠著雕刻那些木頭謀生,養活自己和蜜丹意么?

「以後不要再酗酒買醉了。」她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模樣,忍不住低聲。

「嗯。不會了。」原重樓微微笑了笑,「可能也買不起了——以後我還要照顧丹意,多了一個人,開支比以前大,肯定要節儉一些了。」

蘇薇一怔,腦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現出他和蜜丹意日後相依為命一起生活的模樣,怔怔出神——那樣……應該會很快樂吧?

「你呢?」他卻不期然轉身問她,「什麼時候走?」

「走?」她茫然反問,一時沒有回過神。

「是啊,你的毒已經解了,難道不該回中原了么?」原重樓淡淡道,在高台上望著北方的盡頭,微笑,「迦陵頻伽,你來自於雲的那一邊,身負巨大的力量——你不是一個普通人,不屬於這裡,你有你的世界,終究還是要回去的。」

「……」她沉默下來。

她的世界?是指那個充斥了腥風血雨的「江湖」么?

來到月宮後,她幾乎沒有再想起聽雪樓,也沒有想起那片江湖,只是全心全意陪著他療傷,幾乎將另一種生活完全忘記。然而此刻被提醒後,千里之外那個人的影子,忽然又浮現在心頭,令她心裡一驚又是一痛。

——已經快三個月了吧?已經到了她離開前約定的最後日期。

她曾經對他說過,如果三個月後不見她回來,那麼,便是意味著她失去了雙手和劍技,再不會返回江湖。可是,在這三個月里,他有尋找過她么?還是已經完全放棄、令她自生自滅?

畢竟,她已經把血薇劍留在了聽雪樓,給予了他最想要的東西。

「這個送給你。」耳邊忽然聽到他說。

她低下頭,看到放入手心的那個紫檀木雕——那是一座南海觀音小像,手持蓮花,踏波而來,刀工流利簡潔,只是幾刀便將觀音的寧靜美麗刻畫的栩栩如生,連裙裾都彷佛在空氣里飛揚。

「看,像你么?」他微笑。

「嗯。」她說不出話來。

「留個紀念吧,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了。」原重樓笑了笑,「這一路多謝你。」

蘇薇站在那裡,定定看著手裡那座觀音像,那座紫檀木的觀音像上還隱約殘留著飛濺的血跡,似是再也無法洗去——血腥味刺激了她的記憶,胸臆中有什麼柔軟的情緒在慢慢升起,哽住了咽喉。

我不要回去。那一瞬,她聽到一個聲音在心裡說,越來越響亮。

不要再回到那個江湖裡去……不要再捲入殺戮和爭奪。

那不是屬於她的地方。原來,不管她多麼嚮往那個人中龍鳳的傳奇,她畢竟不能成為那個傳奇——她不屬於那個刀光劍影的江湖,那也不是她要的生活。

然而,一想起洛水邊上的那個人,她心裡便又有一種割捨不下的牽絆。

「你怎麼了?」原重樓微微有些詫異,抬頭看著她,「不喜歡么?」

然而剛一抬頭,就怔了一下。

天空湛藍,日光明麗,如同瀑布一樣從天宇上傾瀉下來,將高台上沉吟的女子籠罩。而那個穿著緋衣的少女站在陽光里,默默將觀音像按在心口,抬起頭凝望著蒼穹,臉色蒼白,平靜祥和之中似乎隱隱蘊藏著某種暴風雨一樣的力量。

有一滴晶瑩的淚水,順著她蒼白的臉頰無聲滑下,在日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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