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 第六章 霧露之河

顯然是近日一直在下雨,霧露河邊的道路非常崎嶇泥濘,短短的三里路居然走了兩個時辰,等到了那座小竹樓時,天已經全然黑了。

蜜丹意一路上哭個不停,小小的聲音在群山裡回蕩,顯得孤苦無依。當原重樓把她從馬背上抱下來時,她用手緊緊抱住他的脖子不放,在他的衣領上哭濕了一大片。

蘇薇走入那個竹子編成的小樓里,發現那裡簡直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除了掛著的斗笠蓑衣和一條魚竿,還有灶上半鍋昨日剩下的冷飯之外,便是什麼都沒有了。唯一豐富的是各種鮮花,顏色繽紛燦爛,從窗台上一直擺到了地上,彷彿這個小小的竹樓便是百花之園。

看來,這個小姑娘平日里就是靠著採集鮮花做成花環,賣了來補貼家用的吧?

原重樓將蜜丹意安頓在竹床上,在房間里四處看了看,然後不出一聲地從牆上拿下魚竿,帶了斗笠,匆匆走了出去。蘇薇在後面喊他,他沒有回答,只是一轉身就消失在群山蒼莽的山道上。

小小的竹樓里,轉瞬就只剩下了兩個女人。

蜜丹意的眼睛已經哭腫了,聲音也小了下去,顯然下午那一場驚心動魄的巨變已經讓這個八九歲的小孩子心力交瘁。她抱著膝蓋縮在竹床角落裡,身體蜷成小小的一團,彷佛一個無依無靠不知如何是好的孤兒。

蘇薇嘆了口氣,忽然間想起了失去師父後的自己。她眼眶紅了一下,不由走過去將那個孩子抱在了懷裡,低聲安慰。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咕的一聲,不知道是從蜜丹意還是自己肚子發出。她紅了一下臉,忽然想起到現在她們還沒吃上晚飯,便連忙站起身來,去灶前查看——然而鍋里除了昨日剩下的半鍋冷飯,竟然連什麼都也沒有。

她在空空的房間里四顧,發現除了那隻迦陵頻伽,什麼可以吃的都沒有了。那隻美麗的鳥兒正在婉轉啼叫,一看到她的目光投過來,不自禁地停了歌喉,蹦跳到了籠子的角落。

「哼。」蘇薇氣恨,「別叫了!再吵吃了你!」

又坐了一會兒,還不見原重樓回來。蘇薇想了想,覺得先把飯熱一下填飽肚子也好,便坐在灶前從身側的柴堆里抽了一把乾柴出來,準備生火。

一刻鐘之後,蜜丹意的驚呼響徹了竹樓。

「你在幹什麼!」黑夜裡匆匆趕回的人失聲驚呼,沖向了灶前,一把將正在扑打身上火苗的女子拉了回來,推往門外,「該死,別往柴堆上靠!你瘋了?快離開房間!」

蜜丹意縮在牆角,看著衣服已經著火的女子,彷彿是從失魂落魄的狀態里回過神來,赤足跳下床來衝到了門外,從廊下的大水缸里舀起一瓢水,便對著蘇薇迎頭潑了下去。

冰冷的水和炙熱的火相遇,轉瞬雙雙湮滅。

蘇薇總算喘上了一口氣來,站在廊下發獃。

那個小女孩拿著大水瓢,在門口怔怔看著滿面煙火色的她,忽然間撲哧一聲笑起來。原重樓也是舒了一口氣,站在檐下冷冷看著她,眼神複雜,似是恨鐵不成鋼。

「說你自小錦衣玉食不知人間疾苦,還不服?你看你都會一些什麼?」他冷冷道,回頭走進房間將手上的東西放在灶台上,看了看鍋里被燒焦成碳化狀的米飯,搖頭,「真是白白的糟蹋糧食。」

「……」蘇薇又羞又氣,還無法反駁,頓了頓腳,忽然間想哭。

——離開洛陽後,千里孤身漂泊,帶著傷躲避追殺,不知會在何處倒下、何處葬身。這一路上她再也不曾表露過一絲軟弱,因為知道就算哭也不會有任何用處。但不知道為何,在此刻,只是被那麼輕輕一句話一說,卻勾起了心裡埋藏的種種。那些壓力痛苦一時間湧上了心頭,那種孤獨無力、被人遺棄的感覺一起重新撲來,將她兜頭淹沒。

「我知道我沒用,」她哽咽,「除了用劍之外,我什麼都做不好——我的那些本事,除了殺人之外什麼用都沒有……可是,如果沒有這種本事,就沒有一個人肯要我了……筠庭也不會理我。」

她忽然間痛哭起來:「可是我好恨這樣的自己!」

原重樓看著她,似也是怔了一下,不知道說什麼好。

「咦?」蜜丹意看著她眼裡滾落的晶瑩淚水,也是呆住了。

這個漢人姐姐為什麼哭?是被燒傷,痛了么?

小女孩拉著她走進室內,將她安頓在竹床上,然後一個人埋頭在大片的花草里東翻西找,捧著一束青草跑回來坐在她身側,將草葉在口裡嚼碎了,踮起腳尖,將草汁細細地塗在了她裸露發紅的肌膚上。

清涼的感覺滲入肌膚,轉瞬緩解了燒傷的灼痛。

蘇薇縮在床角,覺得多日顛沛流離的苦楚一時間都爆發出來,哭的全身顫抖。

「至於哭成這樣么?」許久,原重樓的聲音響起耳邊,「就為半鍋燒焦的飯?」

飯菜的香氣撲面而來,充溢了整個竹樓。

竹做的小桌子上放滿了碟子,主食是米飯和咖喱,裡面拌有魚醬,野菜和玉米炒成了一盤,此外還有米粉和魚湯做成的魚粉湯,椰子、雞肉咖喱加麵條做成的椰奶麵條。芭蕉葉里還包裹著一隻雞,外皮烤成了金黃色,一剝開就流出了油。

「哇!」畢竟是孩子,蜜丹意睜大雙眼,脫口驚呼。

「別哭了,」原重樓看了她一眼,簡短說了兩個字,「吃飯。」

他用右手端起鍋,準備將裡面炒好的咖喱飯盛出來——然而受過傷的手顯然沒有足夠的力氣,在端起鍋的時候忽然抖了一下,沉重的鍋連著飯便掉落下去。

下一個瞬間,彷佛風馳電掣一般,蘇薇撲了過去。

「你看,你的那些本事還是有點好處的。」看著蘇薇小心翼翼地捧住鍋,原重樓蒼白的臉上浮出了一絲笑意,「吃飯吧。」

「噢,」她拿起竹筷,擦乾了眼淚,看到琳琅滿目的飯菜,也不由喃喃,「你……你好厲害啊。」

「魚是剛才釣上來的,雞和咖喱是從下面村子裡買的。」原重樓道,一邊把飯盛出來給兩個女人,「我在緬甸生活過很久,對這裡很熟。但不知道這種飯菜你吃不吃得慣——今天畢竟要先遷就蜜丹意的口味。」

她拿起碗老實不客氣地扒拉了一口,粘糊糊的咖喱味道刺鼻而來,辛辣得令她打了個噴嚏,然後她迅速轉過頭去,接二連三地開始猛打噴嚏。

「啊?」蜜丹意吃驚地看著她,拉住她衣襟,「媽?媽?」

聽得這種稱呼,蘇薇大吃一驚,甚至連噴嚏都忘了。

「沒事,別緊張。」原重樓淡淡,「緬人叫女子為『瑪』,意思是『姐姐』或者『阿姨』——叫小孩子則稱為『蜜』,意思是『乖孩子』。」一邊說,他一邊抬手摸了摸蜜丹意的腦袋:「是不是?蜜丹意?」

小女孩臉上淚痕未乾,也不拿竹筷,就用手捏著飯糰大口地吃著,顯然是餓得狠了。

蘇薇看得她面上粘著的咖喱和飯粒,滿心的憂慮愁苦不由得微微淡了一些,不由笑了起來——是的,就算是這雙手廢了又有什麼呢?她不能拔劍,但還一樣擁有鮮活豐富的生活,誰也不能阻止她浪跡天涯遊歷大好河山。

最多是再也不回洛陽,再也不入那個江湖。

再也不見……那個人。

然而,一念及聽雪樓里的那個人,她的眼神就黯淡了下去。

「吃吧,」耳邊卻聽到原重樓淡淡道,將一條魚夾在她碗里,「這魚我沒放咖喱,是用香草填腹燒的,你應該可以吃。只是刺多要小心。」

蘇薇心頭一暖,低頭繼續大口吃了起來。

吃完飯,夜已經很深了,周圍萬籟俱寂,深山裡偶爾只聽到猛獸低吼。

「迦陵頻伽,今晚你陪蜜丹意睡,我去外面找個地方。」原重樓收拾了碗筷,吩咐,「等明日把這個小姑娘送去了寮里、拿到了撫恤銀,我們便繼續上路去曼西,估計日暮便可以到了——你的毒,也已經耽誤不得。」

「曼西?」蜜丹意聽不懂他們的漢語,然而聽到了這個地名,卻緊張了起來,抓住了蘇薇的袖子,拚命搖頭,「不、不!」

「沒事,我們會小心的,蜜丹意。」原重樓安慰她,然而小女孩依舊不安。

蘇薇心裡咯噔了一下,猜測到曼西定然是一個兇險的所在,琉璃花開在碧蠶雲集的陰濕之地,恐怕不是那麼容易拿到手。

「早點休息。」然而,原重樓已經收拾好鋪蓋走了出去。

「你睡哪裡?夜裡可能又會下雨。」蘇薇皺眉,看著他蒼白伶仃的手,忍不住道,「要知道,你手上的傷是不能淋雨的!——如果一受潮濕,只怕整個經脈都會痛起來。」

「沒事,我不是那麼養尊處優的人。」原重樓淡淡,「總不能讓女人睡外面。」

他從馬背上解下一卷油氈,便準備往外走,蘇薇看著他的背影,忽然間心頭一顫,再也忍不住地衝上前去,一把拉住了他:「別去!」

他有些吃驚地停下來看著她,然而眼睛裡的神色卻是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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