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 第五章 重樓

醒來的時候,是在自己的那間竹屋裡,窗外天光明媚,樹影婆娑,有鳥在啼,聲音曼妙空靈,令人聽了心頭覺得清涼。他努力睜開了一瞬眼睛,又旋即閉上,窗外的光刺得他眼睛疼痛無比。

頭也在劇烈地疼痛,宿醉後的沉沉肉身彷佛被刀割裂。

「再躺一會兒吧。」房間里有個聲音在對他說,「你的臉色好差,不要急著起來。」

窗外的鳥啼還在繼續,然而那個聲音卻比鳥聲更美。彷佛忽然聽出了是誰,他的動作忽然靜止了片刻,臉上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情——只是短短一瞬,他重新將沉重的身子扔回到了榻上,也不開眼,冷冷:「你怎麼來到這裡的?」

「我昨夜付了酒錢後送你回來的,」蘇薇有點不好意思,「阿蕉說你住這裡。」

「阿蕉?」

「就是那個店裡的小妹。」

原重樓哦了一聲,依舊是閉著眼睛,忽地冷冷道:「你哪裡來的錢?」

「嗯?」蘇薇一愕。

「我說,你哪裡來的錢付酒錢?」他問,「你連買衣服都沒有錢。」

她明白過來,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訥訥:「我……我把那一對耳墜當給她了。阿蕉人很好,如果吃霸王餐,實在是說不過去……」

那個人終於睜開了眼睛,霍然坐起,盯著她看。他的眼神複雜而冰冷,看得她覺得刺眼,不知不覺又側過頭去,不敢說話。

「那是綺羅玉!」原重樓看著她,許久才道,「你知道么?」

出乎意料,那個漢人少女卻怯怯道:「我知道。」

「……」他終於不再說話,彷彿是審視似地看了她一眼,從胸臆里吐出一口氣,「果然是個傻瓜。」他想了想,從床頭摸了一塊銀子出來,扔給她:「去贖回來。」

「可是……」她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自己和他素不相識,卻已經是第二次拿人家的錢了。這可大大違反了師父對她的自幼訓導。

「沒什麼可是的,」原重樓臉色蒼白,揚起尖瘦的下頷,閉上眼,喃喃,「我不願它如此輕賤地落到俗人手裡——快去!」

「噢。」蘇薇被他的語氣嚇住,可是掂了掂,站在那裡紅了臉:「這、這塊銀子,好象還不夠一兩……」

原重樓怔了一下,撐起身打開床頭的抽屜,然而那裡面已經空空蕩蕩,再無一文可尋。

「不,我明明記得還有前幾日賣貨收來的兩塊碎銀子……」他探手入裡面,急急摸索著,喃喃自語,「怎麼會……咳咳,怎麼會……」

蘇薇看不得他如此,連忙過去按住他的手:「不用找了,沒有就沒有了,算了。」

「算了?」他卻忽然頓住了手,抬頭看她,那種眼神亮的怕人,令她猛然一顫,冷笑,「怎麼可以算了?——這是我雕出來的最好東西,一輩子不會再有的作品!我廢了,以後不會再有人找我雕翡翠了……不會再有人把那麼好的料子交給我了,你知道么?!」

他那隻手在不停地顫慄,那一道長長的疤痕彷佛割裂她的心。

她鬆開了手,燙傷一樣後退。

「你知道我是誰?」他低聲問,「對不對?」

她看著那個斜躺在竹榻上的白衣青年,怯怯點了點頭:「你是原大師。」

「原大師……哈,原大師!」他忽然大笑起來,抬起那隻右手放在眼前,定定地看著,「自從這隻手廢了後,我就成了原木匠——因為再也沒有人肯把貴重的翡翠料子交給我雕刻,我只能靠著刻那些木頭活下去。」

蘇薇咬住了下唇,看他那隻蒼白伶仃的手,眼神變幻。

「那盞琉璃碧燈,被尹家當作敲門磚送給了鎮南王……那些綺羅玉,被權貴俗人瓜分殆盡,」原重樓靠在床頭,聲音疲倦,「我傾盡一生的心血,可到最後,沒有一件是能自己留住的……都落入了那些庸人手裡!」

他忽然回頭,看了她一眼,眼神深刻。

「不過,我記得你這一對綺羅玉墜子,」原重樓喃喃,看著窗外的鳳尾竹,「八十一對墜子里,只有這一對,是被一個不明來歷的外地漢人買走的——他戴著一個精美如藝術品的面具,穿著一件青色的袍子,一眼就在八十一對里挑出了最好的一對。」

蘇薇再也忍不住,低呼:「那是我師父!」

「是么?」原重樓微笑了一下,「他的確說要買給自己的弟子。」

「那是我師父……」蘇薇眼裡有淚光盈盈,「他、他來過騰衝么?」

「你師父一定不是一個普通人,」原重樓嘆息,「他的氣質和語聲,和這裡的所有漢人都不一樣。他一定非常疼你,肯為你一擲千金——」

「一擲千金?」蘇薇睜大了眼睛:「綺羅玉真的很貴么?」

「是的,」原重樓望著她,笑了一笑,淡淡,「即便是在七八年前新雕出來的時候,每一對綺羅玉的價格,也都在一萬兩白銀以上。」

「什麼?一萬兩!」蘇薇脫口驚呼起來,愣了半天,忽然跳起身來就衝出了門外。

這一次她去得更久,不知道去做了什麼,一直到日頭落山才回到了竹林精舍里。當她踏入室內時,榻上之人的眼睛忽然間亮了一下:在她頰邊盈盈晃動的,正是那兩滴碧色慾滴的綺羅玉!

「我去拿回來啦!」她跑的上氣不接下氣,看著他笑。

她額頭滲出密密的汗,臉色跑的緋紅,彷佛一顆剛剛熟透的桃子。烏黑的頭髮圍襯得她得笑靨更加生動。他看著那一對綺羅玉,忍不住開口:「還差幾錢銀子,你又是怎麼弄到手的?那酒館一向很吝嗇,從來不肯賒賬,更不肯讓價。」

蘇薇忽地笑了,吐了吐舌頭:「我偷的。」

榻上的人愕然看著她,蒼白消瘦的臉上終於也有了一點點真正的笑意。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偷東西啊……你可不許告訴我師父!」她正色叮囑他,「雖然只有兩錢銀子,可師父如果知道了一定會打斷我的腿的!」

「嗯。」他回過神來,淡淡笑了笑,「估計我不會有這個機會了——自從八年前一別後,我就再也沒有看過他出現在騰衝。」

蘇薇臉上的笑容忽然凍結,她看了他半天,忽地垂下頭去,嘆了口氣。

「我以為,你一定知道我師父下落的,」她喃喃,用手指繞著發梢,「我昨天還見過他……在那座高黎貢山裡頭。他戴著和你一模一樣的面具,我以為他就在騰衝。」

原重樓眼神微微一動,嘆息:「不錯,我雕刻面具,的確是以你師父臉上帶的那個為原型的——不過,這樣的面具,我每次在天光墟集市上都能賣出十個八個,所以我想那個人未必就是你師父。」

「不,一定是他!」蘇薇卻是不相信,「雖然看不見臉,也沒有說話,但——騰衝這個地方,除了他,難道會有這樣身手的人么?」

「這個……」原重樓沉默下去,許久忽地笑了笑。

「你笑什麼?」蘇薇蹙眉。

原重樓淡淡開口:「我在想,你看到的那個人,或許是靈均。」

「靈均?」

「他是孤光大祭司的弟子,如今拜月教里的實際掌權者。」原重樓淡淡道,「前段時間他奉命下了靈鷲山來到騰衝,曾經在天光墟上出現過,也買走了我一個面具——除了他,我想不出騰衝還有第二者擁有你說的那種力量。」

「他來這裡做什麼呢?」蘇薇反駁,「祭司的弟子不是不能隨便離開月宮的么?」

「我不知道。拜月教做事,哪裡是苗疆百姓所能隨意猜測出來的?」原重樓闔上了眼睛,語氣卻是平淡,「或許是和前日高黎貢火山忽然爆發的事情有關吧?——聽說這一次半山的白族寨子全部及時撤退了,沒有一個人傷亡,大約是多虧了他的功勞。」

蘇薇霍然想起了自己看到的那一座空城,不自禁地覺得驚駭:「你……你是說,那個,是火山爆發?」

「那當然——騰衝周圍就有很多地熱溫泉,高黎貢山裡的火山,每隔幾年都會不定時的爆發一次。」原重樓道,「不然你以為是什麼?」

「我……」蘇薇紅了臉,喃喃,「我以為那是……那是末日天劫。」

原重樓冷笑了一聲,似乎也不屑和這個外來的白痴少女再說什麼,自顧自側過頭去。蘇薇尷尬地坐在一邊,忽然想起了什麼,愕然:「難道說,拜月教在這之前已經預測到了這裡的火山會噴發?」

「是啊,」原重樓冷冷道,「拜月教在苗疆是神一樣的存在,可以窺探天機,測算日月——所有子民都仰賴它,服從它,也被它的力量庇護。自從孤光祭司雲遊之後,靈均便成了他的替身。」

蘇薇沉默下去,許久才道,「那麼說來,那個人……真的不是我師父了?」

她忽然覺得灰心,捏著耳垂上的墜子,將臉埋在膝蓋上,低聲嗚咽。

原重樓看著她,也不勸,只是自顧自地拿起了床頭的工具,摸過一塊紫檀木,開始雕刻起了東西——這一次他沒有醉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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