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 第四章 旅途

聽雪樓的蘇姑娘留下了血薇劍,在深冬的一個夜裡隻身離開。

蕭筠庭沒有將此事宣揚出去,而是將血薇封在了神兵閣,繼續令墨大夫每日前往緋衣樓看診送葯,毫不間歇,就像是蘇薇依然還卧病在樓里一樣——表面雖然不動聲色,但他卻調動了聽雪樓里的所有力量,在天下各處秘訪著她的蹤跡。

分壇來報,說蘇姑娘沿江南下,一路經過川蜀貴州,避過了十數次的伏擊暗殺,沿路不曾停留,直奔滇南而去——她的最後一次出現,是在大理境內。但自從到了大理以後,他們就完全失去了她的蹤影。同一時間,有六支馬隊從大理出發,準備路經永平、保山、騰衝到緬印販貨。

那時候離她出走,已經是接近一個月。

碧叢叢,高插天,大江翻瀾神曳煙。

楚魂尋夢風颯然,曉風飛雨生苔錢。

瑤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

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墜紅濕雲間。

蘇薇坐在馬上,仰頭看著深谷兩邊高聳入天的高山,聽著耳邊的猿啼鳥鳴,總是情不自禁地想到這一首詩。

滇南……是拜月教的地方吧?

師父也曾經和她說起過三十多年前,聽雪樓和苗疆拜月教的那一場大戰,裡面的種種,令人驚心動魄——詭異莫測的巫蠱、可以呼風喚雨的術法、至高無上的拜月教主、宛若神靈的白衣祭司,以及侍奉月神的子民們……當師父對她說起這些時,長大的十幾年裡就沒有走出過西洲的丫頭聽得睜大了眼睛,覺得那簡直是一個傳奇之地。

不想如今,她竟然真的踏上了這一片傳說中的土地。

進入滇貴地界後,地勢驟然複雜,二月冬末的氣候竟然明媚如中原春季。到達大理後,她水陸轉換幾次,先後渡過了瀾滄江和怒江,終於將如附骨之蛆般的追殺甩開。這一路行來,中原的風土人情漸漸淡去,所見所聞皆是前所未有之事,令人耳目一新。

從大理到騰衝的這一路崎嶇顛簸,須要經過三日三夜的車馬勞頓。

騰衝位於滇西邊陲,西部與緬甸接壤,是西南絲綢之路的要衝。騰衝是滇西重鎮,在西漢時稱滇越,東漢屬永昌郡,唐設羈靡州,南詔時設騰衝府。由於地理位置重要,歷代都派重兵駐守,被稱為「極邊第一城」。

蘇薇在路上,一邊聽雇來的嚮導介紹,一邊卻在走神。

她的旅途的終點,是霧露河。

到了騰衝,沿著山下那些荒草湮沒的古驛道西去四百多里,便是緬人的地盤。克欽邦首府密支那盛產翡翠,那一條霧露河穿行在神秘雄奇的大山之中,聽說河裡不僅出產珍稀的玉石,潮濕的蔭蔽處,也是碧蠶的產卵之地。

聽墨大夫說,碧蠶居於不見天日的急流洞穴之中,一年產卵一次,其卵劇毒無比,緬人和滇人多用於配藥。而剋制碧蠶毒性的琉璃花,就長在霧露河上碧蠶產卵之處。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蒼白纖細的手腕。

快一個月了,這段時間她孤身漂泊,一路上遇到不少明裡暗裡的狙擊,雖然僥倖逃脫,但幾次都不得以妄動了真氣,違反了大夫的囑咐。如今劇毒在肌膚底下蠢蠢欲動,手指末梢已經呈現出詭異的青碧色,並沿著血脈向上蔓延——若不是被墨大夫的十二支銀針封住,早已吞噬了她的整條手臂。

只剩下二個月了……如果不找到解藥,這一雙手,便是徹底廢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她再也不會回去見他。

正在出神,卻聽得在前頭的嚮導回頭笑:「姑娘,翻過這座高黎貢山,再走個半日,前面就是騰衝了。」

那個五十多歲的老人叫做莽灼,是一個傈僳族人。聽說年輕時也是馬幫的人,在這條茶馬古道上來回走了上百遍。如今年紀大了,跑不動遠路,便只能呆在大理養老。前日她來到大理後,本來想和當地的馬幫一起結伴去往騰衝,卻不料那些在外討生活的漢子忌諱帶女人隨行,六個馬幫竟無一肯帶她。無奈之下,她顧不得不認路便準備隻身出行——幸虧在出發前遇到了這個空著無事的老人,談定了三兩銀子的價格,單獨帶她走了這一趟。

莽灼策馬在前頭帶路,回頭道:「今天是十四,等到了那兒,明兒還來得及去看趕墟呢。」

「趕墟?」她回過神來。

「就是你們漢人說的趕集了,」莽灼呵呵的笑,把水煙在馬鞍上磕了一磕,「騰衝的『天光墟』可是滇西一帶出名的大集市啊!每個月的初一十五,天光剛亮就開墟,附近佤、白、回、傈僳、白夷、阿昌幾個族的人都會來,特別是我們族裡的那些棒小夥子,還會『上刀山,下火海』,保證令姑娘嘆為觀止!」

她聽得有趣,終於不再一路盯著自己的雙手看,好奇地問:「是不是集市上還有翡翠賣呢?」

「對啊!運氣好的話,姑娘還能看到賭石呢!」莽灼嘮嘮叨叨地介紹著,兩眼放光,「聽說前幾天尹家剛從緬甸嘎子那裡買了一批霧露河的原石,也不切,就直接拿到天光墟來賭——這一回來騰衝做翡翠生意漢人們肯定要蜂擁而至了,好戲連台啊。」

「賭石?」蘇薇聽得好奇。

「姑娘是中原人,肯定不知道這裡的賭石了。」莽灼吸著水煙,滿臉的皺紋一動一動,笑,「賭石么,就是把那些從霧露河裡挖出來的石頭,連著外面的皮子一起拿出來賣——至於切開了石頭,裡頭是上好的滿綠翡翠還是一文不值的狗屎底,那就全靠眼力和運氣了。

「賭得好,十兩銀子的石頭一切開立刻翻一百倍,賭不好,上萬的石頭一切開,連給孩子當彈珠都不要!」莽灼咧開嘴笑,滿口的黃牙爆出,「不怕姑娘笑,別看我如今窮成這樣,當年可也是靠著賭石發過一筆呢!我年輕時可是討了五個老婆——一個傈僳女人,三個苗女,還有一個還是你們漢人呢。嘿嘿,說起來我也算是享福過的……可惜後來又敗在賭石上,全輸光了。」

蘇薇睜大眼睛聽著,覺得他說的都神奇得如同天方夜譚。

「我看姑娘的這一對耳墜,便是好得緊,」莽灼看了她一眼,磕著煙桿,「又綠又透,水頭十足,遠看還有點像『綺羅玉』呢——能讓我看上一看么?」

「綺羅玉是什麼?」蘇薇好奇,抬手去摘自己的耳墜,一邊道,「這是我師父在我十五歲生日時送給我的。」

「綺羅玉么,在騰衝——不,在整個雲貴,可都是大名鼎鼎啊,」莽灼坐在馬上顛簸,回頭來等著接那對耳墜,「姑娘沒聽說吧?騰衝離緬甸近,凡是翡翠挖出來,都會送到這裡來雕刻,所以這上百年來,京師、蘇州、揚州的高手工匠有很多來這裡傳藝帶徒的——而其中最著名的,就是綺羅玉了。」

「綺羅玉是耳墜?」蘇薇聽得有點不耐煩。

「姑娘別急,翻過了這座高黎貢山,前頭還有幾十里路才到呢,一路慢慢說,」莽灼笑了起來,依舊是不緊不慢,「綺羅玉,是騰衝綺羅鎮人尹文達、十年前從霧露河上帶回一塊玉——當時他花了大價錢買了這塊石頭,結果切開一看,裡頭卻烏漆嘛黑的根本不見一絲綠,只好扔在馬廄里當壓稻草的石頭。

「結果呢,扔了好幾年,某一天卻被馬踩崩下一小片——你猜怎麼著?嘿,他拾起來對光看,卻發現擺在檯面雖然黑乎乎的不好看,但這薄薄的小片透光一照,竟然卻又透明又翠綠!」莽灼拍著大腿,嘖嘖嘆息,「於是,尹文達請了騰衝最好的玉雕大師原重樓來雕刻。原大師冥思苦想了三天,決定把那塊石頭挖空,用它來做成一盞玲瓏透亮的宮燈。」

「原大師用了一年的時間雕出了那盞燈籠。在正月十五的夜裡,他在燈里點上蠟燭,掛到綺羅鎮的水映寺——登時滿月為之失色,整個廟內都被映綠了。真是絕了!」

「整個寺廟都被映綠了?」蘇薇覺得不可思議。

「是啊……那盞燈籠轟動了整個滇西。尹文達本來還想將宮燈進貢給皇上討個封賞,結果才拿到大理,鎮南王一看就起了私心,說:『好是好,不過不成雙,進宮恐怕不合適,不如雲南貨就留在雲南吧』。」莽灼嘿嘿的笑,「不過呢,鎮南王從此就把騰衝的翡翠專營權,特許給了尹家——你看,這絕世好玉,誰看了都想據為己有啊!」

蘇薇摘下了耳墜,放在手裡看了看:「可是,綺羅玉和這耳墜又有什麼關係呢?」

「姑娘莫急,我還沒說完呢,」莽灼伸手接過,細細的對光看,繼續道,「原大師是絕頂的高手,自然不會浪費一點好料子——做了那盞燈籠後,這塊玉的碎料也被他做成了九九八十一對耳墜,大都被滇中的貴族老爺們收藏,聽說帶著能將耳根都映綠呢。」

嚮導說到這裡,用蒼老枯槁的大手捏著小小的耳墜對光看了一眼,臉色忽然大變。

蘇薇看到他的眼神,也不等他說話,便拍手歡呼起來:「這真的是綺羅玉?!」

「是……是啊!」莽灼的聲音也是顫顫的,眯起眼睛,「你看,背後金扣上還有原大師所用的印記呢!——真漂亮……真漂亮!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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