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 第三章 江左梅家

邙山上,碧草青青一片,襯得坐在其中的兩個女子宛如神仙中人。

清風徐徐吹過衣袂,翻湧如雲。

「前輩,我想問你,當年你為什麼要追隨蕭樓主呢?為了他,你才來到聽雪樓、成了一個江湖人么?」

「是啊。如果不是因為遇到了蕭樓主,或許,如今的我只是一個洛陽風月場上人老珠黃的青樓女子罷了。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呵。」

「加入聽雪樓後,你為蕭樓主殺過人么?」

「殺人?還真的是沒有……我是個書香門第出身的小姐,哪裡能拿得起刀殺人?如果誰威脅到了樓主,我首先會用我的腦子,想出計謀去除掉他——但如果到了萬不得已,真的讓我動手殺人,我也是會去做的。」

「可是……」抱著血薇劍的少女斜靠在石頭上,抬起頭,默默望著邙山上空離合的白雲,輕輕嘆了一口氣,「就算是為了筠庭,我還是不願意去殺人。」

紫陌側首看著她,微笑起來:「這就是你和靖姑娘不同的地方——你對生命的敬畏和尊重,遠遠超過於從小孤身漂泊的血魔之女。」紫陌微笑,搖頭:「但,蕭樓主從未命我殺人,他也不會勉強任何人做不願做的事情。這就是筠庭和他不同的地方——在這世上,任何人都不會再和別人一樣。」

少女眼裡露出了迷茫的神色,抱膝輕輕嘆息。許久,她只問了一句話:「那麼,前輩,無論樓主對你怎樣,你覺得只要在他身旁就很幸福了,是么?」

「不,並不是這樣。我為他付出了一生最好的年華,貢獻了所有的才情和智慧,無怨無悔。」女子笑起來眼角已經有了皺紋,卻仍然風華絕世,「但是,無論是我,還是其餘三護法,我們追隨樓主,並不是因為他控制了我們,令我們迷失——而是因為跟隨了他,才讓我們找到自我,用自己的選擇來擺脫了命運。」

她轉過頭來,注視著少女:「你,明白了么?」

蘇薇全身一震,抬起頭來看著天空,許久才緩緩點頭。

「可是,前輩,」在站起身離開前,她忽然回頭,問了最後一句話,「你覺得對筠庭而言,是血薇對他比較重要,還是我對他比較重要呢?他心裡最看重的、到底是什麼?」

紫陌微笑著,手指輕輕折著一支青草,望著天空,悠然道:「這個問題,我並不能回答你——幾十年前,恐怕靖姑娘心底也是一直在這麼問的。只是同樣沒人給她答案。」

「可是到了最後,樓主他還是……」蘇薇一顫,想然想起了那一對人中龍鳳的最終結果——畢生的猜忌和不信任,堆積成了再也無法打破的堅硬屏障,令他們兩人再也無法相互走近一步。

「不,這也不是答案。」紫陌卻是淡淡的笑,折著草葉,「我說過,任何人都不會再和別人一樣,所以即便是相同的問題、也不會得到一樣的回答。」

她轉頭看著這個佩著血薇的少女,微笑:「所有的答案,都必須自己去尋找。」

森然的刀劍掛滿了四壁,一件件奇門兵器陳列架上,殺氣四溢。

神兵閣內一片寂靜,白衣公子負手逡巡於其間,手指從一件件收藏品上拂過,神情凝定,側耳聽著下屬在一旁稟告最機密的消息——

「梅家的第三房梅安氏母女,於十日前在廣元縣祁山鎮被我們發現,梅家的傳家之寶翡翠玉笛也終於被找到。」石玉已經老了,但是臉上那雙冷亮的眼睛依舊彷彿鷹隼一般年輕,「三個月中,吹花小築共奔襲四千里,誅殺梅家餘孽共計二十六人——如今家譜上的所有人,已全告族滅。」

「好。」蕭筠庭低聲擊節,翻開梅氏族譜,用硃筆勾去了最後兩個名字,「從今往後,江左梅家變成歷史,所謂的天道盟也該土崩瓦解——真是辛苦師叔了。」

石玉供了拱手,也不多禮,便返身離去。

自從蕭樓主去世後,不滿接任的石樓主,樓里很多老人在當時都已經選擇了退隱。唯有這個吹花小築里的殺手之王還留在樓里,幾經變故始終不曾離開。很多次,他都在想,石玉之所以跟隨自己,其實並不是因為真正的忠誠,而完全是出於對逝去的人中龍鳳的尊敬吧?

可能師父說得對,自己的確是一個不幸的人呢……從生下來到現在,或許一直到死,他都不能擺脫那兩個人的影子。

蕭筠庭獨自一個人在神兵閣里久久默立,看著那些刀劍。

這是為了紀念那一對人中龍鳳而建立的閣樓,裡面曾經供奉了夕影刀和血薇劍,除此之外,也陳列著許多各門各派的兵器——有征服後作為戰利品帶回的,也有臣服的門派自己獻上的,從南方到漠北,無一不全,代表了聽雪樓鼎盛時代的榮耀。

而如今,閣里又增添了新的成員:梅家的翡翠玉笛。

「黃鶴樓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以玉笛梅花和詩文雙絕享譽江湖的梅家,本是江左望族,出過三任探花,不僅文採風流,武學也是卓絕,從蕭逝水一代開始就與聽雪樓有往來,表面上一直恭謙有禮,然而自從蕭憶情死後,聽雪樓影響力日漸衰弱,江湖上覬覦之人眾多,梅家也不能例外。

私下的野心勃發,到最後,落得了這樣的下場。

梅家拔除後,反對聽雪樓的力量便土崩瓦解,和試劍山莊結盟後,除了黑道上的風雨組織,江南江北再無一股力量可以再對聽雪樓造成威脅。

這幾年來他日夜懸心的問題,也終於得到了初步的解決。

蕭筠庭將那支玉笛拿在手裡,輕輕吹了幾聲——先是《潮生》,然後是《金縷》,都是師父生前最愛聽的曲子。曲聲在空蕩蕩的閣樓里回想,穿行在刀鋒劍芒之上,發出低低的回應,彷彿是一陣穿過了時間和空間的風。

一曲畢,他將玉笛收在手裡,望著空空如也的內室,忽然嘆了一口氣:「師父……如果你還在,一定會很喜歡我今天給您帶來的禮物。」

四壁,只有刀劍與他冷冷相對。

那個幽閉於閣中多年的女子已經死去,然而,作為他幼年開始的唯一恩師,她對自己所說過的那些訓導,一直以來都縈繞在耳邊,不曾片刻忘記。

筠庭,你是一個不幸的孩子,因為你生下來就註定要面對一個幾乎不可逾越的榜樣。

這,可能會成為你一生最大的困惑和痛苦。

聽雪樓是江湖的霸主,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勝任霸主的角色——石明煙狠絕智絕,十幾歲就登上了樓主的位置,但她卻並非成大器之人,為心底的感情所累,竟不辭而去;而你的父親,南楚,他是一個謙謙君子,作為朋友雖是極好,但作為樓主,卻顯然缺了霸氣。

而你呢?你是個聰明絕倫的孩子,無論武學還是權謀,天賦都極高,象極了當年的師兄。所以,我收了你作為我的唯一弟子——也是雪谷門下的最後一名弟子。

血魔,雪谷和白帝,一度並稱天下三位陸地神仙級的人物。然而血魔早逝,白帝兵解,在世上尚有門人傳世的、便只剩了雪谷一派。以我派的武功,加上夕影刀,你在這個江湖上已足可傲視群雄,天下無雙。

但是,武學造詣遠不是所有,比力量更重要的是權謀和手段。你要記住,霸主本身雖然具有很強的力量,但一個人的能力終究有限。更重要的、是利用別人力量的本領。但,霸主利用人固然難免,卻都因人而異:對貪者以利,勇者以名,忠者以誠……駕馭男人,靠的是權謀;駕馭女人,只能用感情籠絡。

這些,都非常難以做到。

不過做到了這些依舊不夠,更主要的是要能知進退,不能強求控制部下的全部身心,一旦稍有超出自己控制之外便起殺機。要須知「能屈能伸」的說法,並不僅僅對上所用,更要對下——就像在高夢非謀反之前,師兄明知樓中有些部下首鼠兩端、舉棋不定,卻依舊隱忍不發。也正因如此,在最後的內亂里,他才沒有將那些「變子」逼上絕路,逼成了對方的死士。

可是即便是驚才絕艷的他,也有一個最大的弱點。

正是那個弱點,在最後一刻摧毀了他。

記住,筠庭,貪戀溫暖是人的天性,但玩火者,必自焚。你可以借來溫暖自己一夕,卻永遠不要過度靠近火源——記住,不要過度依賴另一個人,也永遠不要為失去任何一個人而心智受亂。

否則,你的毀滅也只在旦夕之間。

「師父……」在空蕩蕩的神兵閣里,他負手微微的嘆息。

作為雪谷老人最小的弟子、昔年樓主唯一的師妹,你的一生也堪稱傳奇。你和聽雪樓主青梅竹馬並肩長大,幾乎成為他的妻子。然而,因為那個緋衣女子的出現,你頓時失去了所有。從那個時候開始,怨恨的種子就在你內心種下。

沒有人知道你那一段內心的心路旅程,沒有人知道你當年為什麼會忽然背叛樓主,也沒有人知道樓主到最後為什麼沒有殺你——在樓主死後的幾十年里,你被人遺忘在這座神兵閣,樓里的老人們都恨你,而新人們早已忘了你。

在那個人活著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