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 第一章 雨驛

很多年前的一個深秋雨夜,剛剛十八歲的她從遙遠的江南負劍而來,千辛萬苦的尋覓,一路過了長江、過了洛水,來到了洛陽古城外。雨絲落滿了烏黑的長髮,她走入這個小小的酒館裡,掀開了厚重的帘子,清清脆脆地問裡面坐著的那幾桌客人——

「請問,聽雪樓往哪裡走?」

那時候,初入江湖尚自懵懂的她、還不知道師父說過的那個「聽雪樓」是什麼樣的所在。只知道話一出口,酒館內所有人悚然動容,忽然一起看了過來。

出乎意料,深秋的暮色里,這個洛河旁冷僻的小酒館裡居然聚集了那麼多客人,據桌而坐,各自默然,不知道在等待著什麼。店中氣氛頗為詭異,小二早已躲得不見蹤影,自然也沒有人來迎接這個遠道而來的客人。她毫不客氣地徑直走入,一掀開帘子,就感覺到了某種逼人而來的凜冽殺意,不禁頓了頓腳步。

就在那一瞬,袖中之劍忽然發出了低低的厲嘯。

——它在呼喚著她,告訴她今夜將要飲血!

座中眾人沒有回答,只是冷冷端詳著她,目光或凌厲或猜疑或漠然。她注意到那些人的年齡參差不齊,有男有女,多做短裝打扮,一共七八桌,有意無意地圍住了居中的一桌人。那一群人中有幾個在她踏入酒館的一剎,手已經下意識地按上了桌上橫放的布囊;而另一些空手的客人卻頗為神氣內斂,目光冷定,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似乎帶了一個面具,令人看不出深淺來。

她只看了一眼,就好奇心大起:這些,應該都是師父口中的「江湖人」吧?這麼多的江湖人聚集在小小的酒館,到底是幹嘛呢?

初入江湖的她年少氣盛,自矜才能,不僅沒有被嚇退,反而忍不住掀開帘子,一步一步的踏入,穿過那一桌桌三教九流的人馬,一直往酒館裡走去。

一直穿過了五桌人馬,她才終於看到了那個被圍在中間的人物。

出乎意料,被那一群江湖人包圍在中間的、卻是一個白衣公子。不過二十齣頭的年紀,溫文爾雅,氣質高華,身邊只帶著兩個青衣書童,一個帶著傘、一個捧著簫,彷彿只是一個出遊遇雨的貴公子——然而再仔細看去,便能發現他們一行身上都帶著傷,特別是那兩個青衣書童眼神疲憊而緊張,露出袖口的手腕上殷然有血跡。

看到她忽然闖入,那個白衣公子眼裡有一掠而過的不安。

這個少女容色清麗如芙蓉,年紀幼小,眼神單純,烏黑的頭髮上沾滿了雨水,一對碧綠色的耳墜在頰邊晃啊晃,除了肩頭的一個行囊外,手上全無武器——站在滿是江湖豪客的酒館裡,就彷彿是一頭誤入狼群的鹿,令人情不自禁地為她生出擔憂來。

她卻毫無畏懼,一直走到他們這一桌面前才停下了腳步。酒館內滿室寂靜,殺氣逼人,無數視線都落在她身上,然而她卻彷彿是絲毫沒有覺察一般,再度輕輕鬆鬆地開口:「請問,聽雪樓是不是在洛陽啊?」

座中眾人臉色又是微微的改變,似乎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問那麼可笑的問題一樣,眼中都閃過了忍俊不止的表情——然而,按著刀劍的手還是按著刀劍,肅然冷視的人還是肅然冷視,竟然沒有一個人站起開口,回答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

她看著這一群陰陽怪氣的人,心中的惱怒漸漸堆積。

這些江湖人,難道不是聾子就是啞巴么?

袖中之劍在低嘯,告訴她危險就在身側。她真想大喝一聲,打破這沉悶詭異的氣氛——然而此刻,她眼角一動,卻瞥到了一個褐衣的中年人忽然抬了一下手,也不見他開口吩咐什麼,座中已經有一個人無聲無息的站起,轉瞬身影已經出現在門邊,有意無意地攔住了她的退路,冷冷地斜睨著她的一舉一動。

小小的酒館裡,殺意更加凜冽。

她微微覺得不快,手指探入袖中,握緊了那把緋紅色的短劍——然而就在同一時間,那個白衣公子卻忽然開口了,微笑著:「姑娘找聽雪樓是準備做什麼呢?」

終於有一個人回答自己的問題了,她不由鬆了一口氣,對對方陡生好感。

「我要去找我師父。」她嘟起了嘴。

「師父?」對方有些錯愕,「你師父是聽雪樓的人?」

一語出,整個酒館裡氣氛陡然凝結,隱約可以聽到無數刀兵出鞘的聲音。

「我不知道是不是。」她卻毫不介意,歪著頭,蹙眉,「他們半年前忽然就扔下我走啦……我到處找,也不見蹤影。」

聽得此語,座中眾人又是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似乎是默不作聲地鬆了一口氣。

那個白衣公子微微怔了一下,復問:「請教姑娘,令師叫什麼名字?」

「名字?」她卻愣了一下,「我從來只叫『師父』,沒有名字。」

這樣的回答讓所有人都不禁愕然,座中一些人已經從鼻子里發出了冷哼,顯然不相信這個奇特的說法,冷眼打量著這個忽然出現的陌生少女,紛紛在心中猜疑不已——這個憑空出現的女子,不知來路、不知師承,忽然出現這樣一觸即發的局面里,不啻是給所有人出了一個極大的謎題。

今晚之事,恐怕不能如此簡單收局了。

然而,那個白衣公子卻彷彿相信了她的話,只是微笑:「如此,姑娘出了酒館往東走,不出十里地便是洛陽城——聽雪樓就在城東的朱雀大道上,估計兩個時辰的功夫便足夠。姑娘此時出發,尚可來得及在入夜前到達。」

問了半日,終於得到了一個肯定的答覆,她不由大為歡喜:「是么?謝謝你!」

白衣公子微笑作揖:「後會有期。」

他供了拱手,語氣之間竟似在逐客,不欲她再在這個酒館裡多待片刻。

她歡歡喜喜地道了謝,回身便要出酒館——然而剛一回身,卻看到了門口守著的那個人,心裡忽然便是咯噔了一聲。那個面色焦黃的中年人有意無意地攔在門口,雙手袖在懷中,冷冷地盯著她,眼裡彷彿藏著兩把錐子。

她忽然明白過來:原來,這些人竟然是不肯輕易放過她這個過路人了。

一股無明火忽然從心底升起,夾帶著好奇和叫真,她忽然間就改了主意——好啊,這些莫名其妙的「江湖人」既然那麼霸道,那就別怪本姑娘多管閑事了!

她定住了腳步,微笑著看著那群人,握緊了袖中之劍。

年少氣盛的她那時候還不知道,這一念之間的決定、竟可扭轉了她的一生。

門外雨還在無聲無息的下著,漆黑不見五指。她站住了身,回頭看著門內諸位客人。酒館內寂靜得死了一般,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是靜默地看著他們方才那一番對話,眼神又冷又亮,就像是埋伏在黑暗中的狼群,令人不寒而慄。

她的唇角卻露出了一絲挑釁的笑,回頭幾步走了回去,大大咧咧地在那個白衣公子那一桌上坐下,拍了拍頭上衣上的水珠,大聲:「太晚了!不去洛陽了——我先在這裡喝幾杯,等明日雨停再說。」

「姑娘,」白衣公子吃了一驚,壓低了聲音,「還是趕快趕路罷。」

「我偏不。」她哼了一聲,自顧自拿過一個杯子倒酒。

「……」那人不料她竟然在此刻使性子,一時間無話可說。

周圍那些人依舊一言不發,然而呼吸聲卻起了細微的變化,殺意更加濃重。她卻似乎毫無覺察,只是大剌剌的坐下,伸手不客氣地從他面前的托盤裡拿了一隻酒杯:「怎麼樣?請我喝一杯酒吧?」

白衣公子愕然看著她,眼裡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色,不明白這個少女是假裝鎮定還是遲鈍得不可救藥,卻也不便再說什麼。他身側兩位書童卻是眼神凝聚,一瞬不瞬地看著這個坐到了主人身側的陌生女子,神色警惕。

她一伸手,便毫不客氣地從他面前拿走了一隻酒杯。

杯子是龍泉青瓷做的,淡淡的青色宛如雨後的天空——她倒了一杯酒,酒色卻是淺淺的黃,散發出清冽的香氣,細細看去,隱約還有一瓣瓣的金色在壺底沉浮,時而聚攏,時而散開,美麗綽約不可方物。

她看得有趣,不知不覺就拿起來喝了一杯。

那酒聞著清冽沖淡,入口甘美,勁頭卻是不小——她只喝了一杯,就覺得喉嚨到胃裡燃起了一路幽幽的火,臉頰上飛起了兩朵緋紅,血開始沸騰,衝上頭臉。

「哎呀呀,這酒真是好喝、叫什麼名字?」她不自禁地問。

「叫做『冷香』。」那個坐在她對面的白衣公子微笑著回答,神色已經再度的平靜下來,「是菊花釀的酒,在洛水上很是出名。」

「好名字呀!不愧是中原,物華天寶。」她讚歎,再倒了一杯,卻發現酒壺已經快要空了,不由道,「小二,再來一壺!」

「好叻!」小二從櫃檯後走出來,手裡托著一大壺酒。

她滿心歡喜,似乎已經能聞到清冷馥郁的酒香。然而一抬頭,卻發現對面的白衣公子面色一變,手掌一拍桌子,身形便如同鬼魅般一瞬間消失:「小心!」

襲擊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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