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雪 第五章

三抬軟轎,在聽雪樓人馬的嚴密監護下,向洛陽急速行來。

然而,風砂再也沒有機會和阿靖說上一句話。

回到了蕭憶情身邊的她,彷彿恢複到了一貫的冷靜淡漠,沉默而幹練,連中午用膳時,手上都是拿著幾封剛剛到達的飛鴿傳書,一邊啟封,一邊和聽雪樓主低聲的商量著什麼,摒除了外人。

「將飯菜送到樓上雅座里去,樓主和靖姑娘不下來和我們一起吃了。」

幾乎每一次進路邊客棧歇腳時,在開飯前,領隊的叫江秋白的高個子年輕人都那麼說。彷彿早已經習慣最高層的行為,所有聽雪樓的屬下都默不作聲,然後,各自歸位吃飯。

那兩個人,偶爾也會下樓來,和手下們說上幾句,然而神色卻都是淡漠的,似乎一滴油在水中,絲毫不和外物溶合。只要他的咳嗽聲響起在人群中,所有人都會靜下來,然後垂手、退開。

雖然都是身懷絕技的江湖豪客,然而在看著這個病弱的年輕人時,任何一個人的眼中都只有敬畏,彷彿看著一個高高在上的神袛。

那是他們的樓主……那個君臨天下的武林神話。

蕭憶情不能算寡言,他經常要對於他那樣巨大的組織負上謀策的責任,從他嘴邊吐出的,十有八九都是指令。然而,在他沉默的時候,時間彷彿就變得特別的長——所以,在外人的感覺中,他實在是一個話說得太少、太內斂的人。

呆在他那樣的人身邊,似乎無時無刻不被一種無形的壓力包圍,那種被人自上而下俯視的感覺,讓人渾身不自在。或許,也只有靖姑娘,才能一直若無其事的相隨在側。

在風砂眼裡,聽雪樓主人的臉色、平日里幾乎都是蒼白的,咀唇卻是反常的紅潤;他的目光寒冷而飄忽,彷彿暮色中明滅的野火——連他的一雙手,也是清瘦而修長,蒼白得隱約可以看見皮膚下淡藍色的血管。

無論如何,他也不像一個霸主……這個年青的男子只是一個病人。

然而,這個病人只要一句話,卻可以讓這世上絕大多數健康人死在他的面前!

「停、停轎!」一日中午,正在趕路,靖姑娘的聲音卻忽然響起在隊伍中,三抬軟轎立時止住。

風砂也不由揭開帘子探出頭去——因為,她也聽見了風中傳來的咳嗽和喘息!

「樓主、樓主?」緋衣的女子走下了轎子,來到了蕭憶情所在地軟轎前,斥退了左右手下,讓他們退開三丈,然後低低的隔著帘子問裡面的人。

沒有回答。

風砂只看見帘子的一角微微掀起,一隻修長的手半伸著,痙攣地抓著帘子上的絨布,指甲上已經轉為詭異的青紫色——那分明是病發窒息前的血液凝滯!

她脫口驚呼了出來,不自禁的走出了轎子,準備過去一盡醫者的本份。然而她還沒有走近轎子一丈,阿靖用目光嚴厲的阻止了她,那樣充滿殺氣與戒備的神色、讓風砂片刻間幾乎神為之一奪!

阿靖彎下腰去,握住了那隻手。

蕭憶情的指尖冰冷,平日極其穩定的手竟然在不停地顫抖。似乎已經說不出話來,隔著帘子,他只是痙攣的握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緊、很緊。

緋衣女子略一猶豫,立刻回頭吩咐:「江秋白,帶人嚴密護衛樓主軟轎!進入方圓五十丈內的外人一律殺無赦!」那一剎間,她臉上有冷漠而凌厲的表情,壓倒一切。

「遵命,靖姑娘!」所有屬下齊齊下跪,領命。

帘子一動,阿靖閃電般的探身入內,轎中的人沒有說話。轎外的人各司其職,一時間,官道旁的林地上,靜的連風的聲音都聽得見。

風砂站在自己的軟轎前,怔怔的看著前方簾幕低垂的轎子。

裡面沒有聲息,然而她只注意到空氣中原來那種喘息和咳嗽漸漸低了下去,終歸於消失。

一盞茶的時間後,一隻秀麗的手緩緩掀開了帘子的一角,面紗後,緋衣女子露出半邊的臉,淡淡吩咐左右:「可以啟程了……我和樓主同轎。風砂姑娘,請回轎中,上路。」

簾幕背後,她另一隻手仍然被蕭憶情緊緊握著,阿靖不動聲色的扣住他手腕上尺關穴,另一隻手按住他胸口的神府穴,內力透入他的奇經八脈,幫他將剛服下的藥力儘快化開。

倚著轎壁,蕭憶情駭人蒼白的臉色開始略微好轉,半閉著眼睛,呼吸也漸漸平定。

「是被方才火藥的餘力傷了罷?」轎子在平穩的前進,緋衣女子淡淡問。聽雪樓主緩緩睜開眼睛,目光清冽、冷徹,宛如映著冷月的寒泉。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身邊的緋衣女子,看著她扣在自己全身大穴上的手指……眼睛裡,忽然有微弱的笑意。

「笑什麼?」淡漠的,緋衣女子問了一句,卻有掩飾不住的衰弱無力。

聽雪樓主沒有回答,許久許久,彷彿看著無盡的遠方,一句輕的幾乎聽不見的話從他唇邊滑落:

「我在想……如果有一日我被人所殺,那末,一定是死在你的手上……」

進入聽雪樓已經半個月了,風砂被軟禁在一間房中,不得出去一步。

「靖姑娘傷勢未愈,又要處理幫務,暫時無暇相見,還請葉姑娘見諒。」碑女如是說。

雖然不大清楚舒靖容帶她來此的原因,然而即使是葉風砂、也心知已是到了天下武林的中樞之所在,恐怕平靜下掩蓋著遍地的機關陷阱,步步都需要小心,便不多問,只是靜靜的等待。

半月之後的一天下午,突然有侍女前來傳話:「靖姑娘有令,請葉姑娘到密室一見。」不等她回答,立時便有兩名少女上前,手捧黑巾讓她繫上。蒙住眼睛後,一乘小轎便載了她出去。

不知走了多久,轎子停下,兩旁有人扶她下轎,並解下了蒙眼黑巾,又立時退了下去。

「風砂,你來了?」她正驚訝自己來到了何處,卻驀聽阿靖的聲音在身邊響起。她回頭,只見一身緋衣的阿靖在屋另一頭,含笑抬頭道。這是一間三丈見方的房間,陳設極為華美高雅,地上均鋪白貂之皮,壁嵌寶石,房間有兩扇門,一左一右。

阿靖坐在一張矮几之後,在一堆的文牒中,正放下了手中硃筆,看向來到的女子。她身側擺了一片假山堆成的地貌。石為山,水銀為江河,竟是小小的山川圖。

「近來事多,也讓你久等了。」或許密室裡面沒有別的屬下,面對著同齡的女子,她說話已不似日前那般冷淡而威嚴,而帶了一些女子的柔媚與輕盈。

風砂也笑了笑,她目光卻已有戒備之色:「不知靖姑娘你帶我回聽雪樓,究竟是為了什麼?」

阿靖淡淡一笑,看著窗外,道:「你……不想見小高么?……」一語未落,不等臉色大變的風砂答話,側耳傾聽,緋衣女子的目光忽然一變,不由分說,拉著風砂來到左邊那扇門前,一把把她推了進去:「進去,別出聲!」

被莫名其妙的推了進去,風砂在門重新合上之前,聽到了另一扇門外的腳步聲。

「你又在看文書了?」原來……是那個人的聲音。從門縫中看出去,那個輕裘緩帶的白衣公子一進來,就看著阿靖皺眉問,目光落在她案上那一堆文牒上,「你傷勢才好,怎可如此事必躬親。讓庄老師去處理就行了。」

阿靖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今天的氣色倒還好些……葯吃了么?」待他在屋中那張鋪著白虎皮的卧椅上坐下,她便起身撥旺了紫金手爐,用貂皮包著、放在他鋪著波斯大氅的膝上。

風砂透過門縫看見這般,心下沉吟:「是了,蕭公子大病之人,血氣太弱,勢必怕冷懼寒,故密室中雖極為保暖,仍鬚生火。只是……只是如今正當初秋,天氣尚熱,只苦了靖姑娘。」

蕭憶情臉色極為蒼白,不住地咳嗽。

「他面色蒼白,雙目暗隱青色。咳聲空洞而輕淺,必是在肺腑之間,而且已到了膏肓的地步。」聽著樓主的咳嗽,風砂又暗想,內心不由自主的嘆了口氣。

蕭憶情右手輕輕轉動一杯淺碧色的美酒,一邊淡淡道:「甘肅那邊有消息傳來,天龍寨已被攻破,許攀龍已擒,其餘皆殺或降。」

「這也是必然之事,」阿靖坐於他身側榻上,淡淡道,「不知洞庭水幫那邊有無消息?」

「十二水寨既已攻破八寨,餘下也只在指日之間。」蕭憶情亦淡淡道。突然,他輕輕咳了幾聲,將目光由緋衣女子身上、轉投向窗外的天空,緩緩道:「此去洞庭一趟,我倒遇見了一個人。」

「誰?」阿靖不經意地問了一句,心中卻想著風砂便在門外,被蕭憶情發覺必然不妥,須及早結束今日的談話,讓他離開密室才好。

她正想著,卻不曾看見蕭憶情正注視著她,目光變幻不定。許久,才嘆息般的、一字字回答:「秋護玉。」阿靖不由自主輕呼一聲,抬起頭來,卻正看見蕭憶情莫測喜怒的眼睛。

她隨即平靜如初,淡淡道:「風雨組織也是一大勢力,如今只怕還動不得。」

「我知道。就算能動得,我也得三思而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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