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萊登和加西亞走後,我將自己埋進沙發上的羊毛毯里,抱著膝蓋默然出神。
天色逐漸黑沉,轉眼只拉了一層的窗帘外完全黯淡下來。亞瑟快回來了——或許吧,希望如此。我沒有拿起茶几上的手機看一眼時間——實際上,我連根手指都沒動,只是垂著眼帘,目光漫無焦點地在毛毯細密的花紋上轉圈。
「你應當有個幸福的人生,佩妮。」加西亞臨走前親了親我的額頭,在我耳畔悄聲說。這是我第一次從她臉上看到一晃而過的歉意和愧疚,儘管它們彌散得飛快,眨眼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能看得出,至少在那一刻,她是真心實意的。
加西亞和布萊登一直想要對我做出彌補,可他們所用的方式從頭到尾都錯了,錯得離譜。我早該接受這個事實——我有個不負責任的母親,和一個負責過度的繼父。他們一手造就了我心裡那道堅不可摧的壁壘,然後選擇用最迅速有力的方式把這道牆擊垮——他們單刀直入地將一串邏輯縝密、條理清晰的分析結果擺到我眼前,逐次告訴我是何種原因引起了我現在的窘境,而我真正想要的又是什麼。
我毫不懷疑在離開我的這段時間裡,他們將我研究得相當透徹。
因為他們所說的一切我不能、也無法反駁。
門扉開闔的響動沒能喚醒我的注意,安迪和莫莉稚嫩的咯咯笑音也被我完全忽略,直到亞瑟走過來牽起我的手,才總算有了一絲反應。
我動了動嘴唇,還沒開口說話,他已經屈腿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沙發往他那一頭傾斜下陷,我重心略微一晃,整個人靠上了他的肩頭。
亞瑟自然而然地將我抱進懷裡,溫暖而乾燥的左手親昵地纏進我的五指之間。
我將額頭埋進他胸口,疲倦地嘆了口氣。
「說老實話,我實在很討厭他們,卻又沒法不承認他們說的都是對的。」我的嗓音帶著些沙啞,或許是不久前經歷過一次情緒爆發的關係,想要振動枯澀的聲帶顯得困難極了。
亞瑟把滑落的毛毯重新蓋上我的肩頭,沉默了一會兒,偏頭低聲問:
「他們說了什麼?」
他說話時濕潤的氣息熨燙著我的耳廓。客廳頂燈半明半昧,在黯淡昏黃的燈光下,他的側臉線條柔軟,直望著我的雙眼明亮蔚藍得過分。我想起了片刻之前加西亞對我說過的話,不由得轉過眼,將視線投向自己的指尖。
我斟酌了半天,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想說的話。將近二十五年的人生中我很少遇到這樣的情況——於是過了足有一分半鐘,我才勉強緩慢地說道:
「布萊登告訴我,我現在過的生活,其實跟我以前所抗拒的並沒有什麼兩樣。」
亞瑟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環住我肩背的那隻手向上移去,摩挲著垂墜在領口附近的發梢。
「嗯。」他最終發出一個低沉的音節。
「沒錯,他們說的一點兒都沒錯。我想我的確是渴望著一個家庭的。一個真正的、完整的——」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感到一陣難以忍受的焦渴,「遺憾的是,我從來沒有得到過,即使我很想要,想極了。這或許就是我對它恐懼的原因……」
「嗯。」
他沒有多說什麼,目光收斂,下頜抵在我的發間。
蘭斯洛特蜷在地毯一角打著盹,安迪和莫莉不聲不響地在卧室里午睡。屋內靜謐極了,除了亞瑟心臟搏動的聲響和均勻平穩的呼吸以外聽不見任何聲音。過了一會兒,我抬頭對他說:
「我想給你看一樣東西。」
我伸手探進沙發靠墊後,抽出一個標準規格的透明文件夾。
亞瑟的視線接觸到文件封面,神色倏地變得不太自然。他匆忙起身,低著眼不再看我,小聲說道:「我去看看安迪和莫莉。」
我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袖口,故意板起臉:
「等一下。」
我其實並沒有用上多大力氣,亞瑟卻沒再堅持,安靜地垂手站立著,淡金額發拉下的陰影遮住眼睛,從我的角度只能看見他濃密的短髮和光潔緊繃的下頜,表情因過度複雜而難以捉摸。
「你想不想喝果汁,佩妮?」他忽地問道。
我固執地說:「不想。」
他輕嘆一聲,彷彿認命般坐回沙發上。這一回,他謹慎小心地和我隔了一段距離。
我縮回手,看見他的眼神微微浮現波動,旋即又故作鎮定地恢複正常。
一時間我和他各自緘口不語。
亞瑟的嘴角僵硬地凝固著,半晌過後輕聲說:
「對不起。」
「你以為我不會注意到這些小把戲?」
我停頓半秒,泄氣似的垮下雙肩,「你是對的,我從沒發現。要不是今天布萊登教我換尿布的時候,加西亞拿起這份租賃合同翻看了一下……」
我說著將釘合成冊的合同翻開,密密麻麻排列著的字母中有幾行不起眼的款項被簽字筆畫上了下劃線:
*押金:佩內洛普
租金:佩內洛普
租住時長:(有生之年)*
亞瑟擱在膝上的指節不易察覺地一抖。
他默不作聲地低著頭,不加任何解釋辯白。
「我知道這些條款不具備法律效力,當然,你比我更清楚。」
我的聲音有些生硬發緊,「所以……」
我能清楚地看出亞瑟在這一瞬間屏住了呼吸。
我笑了起來,對他說:
「我該在哪裡簽名?」
一年後,《yii:deararthur》即將上市,我和亞瑟提前收到了麥考伊夫人寄來的一本樣書,裝幀精美細緻,扉頁上用金色油墨印著我和亞瑟的名字。
「你想讓我讀給你聽嗎?」我一邊拆開包裹一邊問他。
亞瑟注視著我,聲線裡帶著一種悅耳的顫音:
「嗯。」
我將第一頁攤平到膝蓋上,故意誇張地大聲清了清喉嚨,以適中的語速和音量一字一句地念道:
「星期一有節必須得去聽的重要講座,而就在那個充滿了神經質學術氣息的松石木大禮堂,盡職盡責的格瑞爾小姐會站在門口記錄下每個人的考勤——沒有哪個學生能逃得過她橢圓形鏡片後那雙精明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