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布萊登和加西亞

久別重逢,加西亞依舊是光鮮亮麗的精緻模樣,踩著細高跟紅底鞋稍微彎下腰,隔著深藍色短風衣給了我一個緊實溫暖的擁抱。而布萊登則打扮得更加隨意一些,站在她側後方不遠的地方垂著眼,眼珠時不時漫無目的地輕微轉動一下,跟我的目光不經意對撞時匆匆點了下頭,甚至難以察覺地翹了翹嘴角。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加西亞的緣故,他的臉色要比以前紅潤不少,眼神也不再每時每刻都暗藏著尖銳的諷刺,自始至終放得非常柔和。

「想喝點兒什麼?」

我側身把他們讓進客廳,轉而走向廚房裡的冰箱,「有果汁、咖啡和罐裝可樂……哦,還有幾盒兒童果泥。」

那是留給安迪和莫莉的。想起兩個小搗蛋鬼,我不由得有些恍神,扶在冰箱門上的手下意識緊了緊——不知道亞瑟帶他們和蘭斯洛特在公園裡玩兒得怎麼樣?蘭斯洛特會一直乖乖地離他們一英尺遠嗎?哦,上帝保佑,希望別有哪個粗心魯莽的傢伙不小心撞翻了他們的嬰兒車……

「咖啡和可樂。」

見我沒有立即做出反應,坐在沙發一側的布萊登重複了一遍。

「噢,好的。」

我取出一聽可樂,順便給自己拿了盒果汁,再從流理台上的壺裡倒出一杯涼咖啡,回到客廳分別遞給了兩人。

布萊登肯定是喝咖啡的那個。因為自我有意識的年紀以來,就從沒見他碰過除咖啡以外的任何飲料。

然而這回,布萊登將那杯咖啡轉手遞給了加西亞。

「我從沒碰過咖啡以外的任何飲料。」

見我的視線望了過去,加西亞笑著對我說,指腹摩擦著杯身,神態非常穩定平和。

「我喝了二十年,還是覺得非常難喝。」

白皙指節砰地一聲扯開拉環,布萊登說著,突然微不可見地低頭笑了笑。

布萊登很少笑,至少在我記憶里他彎起唇角的次數寥寥無幾,扳起指頭都能數的清。我直到六七歲才開始能模糊地記住一些事情,那時他正在攻讀博士學位,對任何人都態度輕蔑地報以譏誚嘲諷,以至於除了他十幾年的好友菲尼克斯,沒人願意和他接觸。

我一度以為這又是一個孤僻天才的最佳佐證。

住在布萊登隔壁的是他十幾年的好友菲尼克斯,有天他給我看了一張手機里的照片,上頭的布萊登——我花了許久才勉強辨認出他的臉——穿著一件棒球衫,柔軟兜帽垂搭在額際,半蹲在籃球場的摺疊看台邊,一手挎著菲恩的肩,笑得相當開心。

他眼底陽光繁盛,不帶半點陰霾的痕迹。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情景,因而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給我們拍照的是加西亞。」菲恩若有所思地說。

「誰是加西亞?」我問。

菲尼克斯的神情突然變得不太自在,立即將手機收了回去,欲蓋彌彰地低聲說:「……一個高中老師。」

「哦。」

我盯著他的臉看了三秒鐘,聳了聳肩垂下眼帘,「我明白了,她是我媽媽。」

「……上帝啊,你這個小怪物……」

菲尼克斯力道不重地揉了揉我的腦袋,然後用雙手將臉埋起來,「布萊登一定會殺了我的,一定!」

「放心吧,菲恩。我肯定不會告訴他,我保證。」

後背一松,我靠到硬邦邦的木頭椅背上,耷拉在下頭的兩腿搖晃著,仰頭信誓旦旦地對他說。

——這是我第一次從他人口中得知加西亞的存在。從小到大,布萊登只用「你媽媽說過……」作為一種落伍的教育手段,有意向我描述加西亞的性格、生活方式和無關痛癢的小細節,卻對一切重要信息避而不談,以至於菲尼克斯摸不清什麼能對我說而什麼不能,便索性一概三緘其口。

「你從廚房回來的時候在擔心什麼,佩妮?」

加西亞把咖啡杯擱到桌邊,肩頸舒展,笑得十分開心。

「沒什麼。」很奇怪,我完全不想讓她知道有關安迪和莫莉的事,哪怕是他們的名字。

加西亞的眼光落到我的臉上:

「別傻了,好姑娘。你難道忘記了我的專業嗎?」

「事實上,我從來都不知道。」

我說得很冷靜,語氣也平緩如常,卻使她的笑容猝不及防凝固在嘴角。

上帝作證,我完全沒有想要激怒她的意思,甚至也壓根不曾因為她在我人生里缺失了二十年而耿耿於懷。當我從菲尼克斯的表情里第一次解讀到「加西亞」這個名字時,我只把它當做一個普通的陌生人默記在心,並未產生過諸如「羨慕別人有媽媽關懷」的情緒,也對她缺乏必要的好奇。

布萊登告訴我的,我全都記住;如果他不說,我就從來不問。

對我而言,加西亞與其說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家庭角色,不如說只是個象徵意義模糊的符號——換句話說,我一點兒也不認為,她間隔二十年的去而復返對我造成了哪些嚴重影響。

布萊登沉默著握住了她膝上的手,眼神頻繁閃動,卻沒看向我。

她很快整理好神態,以一種我無法解讀的表情與我對視:

「你還不知道我在大學裡的研究,對嗎,佩妮?」

「新行為主義。」

我很快回答,「那是布萊登研究的課題。我想肯定和你一樣。」

「你猜對了。由於我突出的成就——」

加西亞不太為坦言自己的學術造詣而感到難為情,稍稍頓了頓便繼續說道,「獲得博士學位後,我被邀請前往非洲進行心理援助和研究調查。簡單來說,就是通過介入變數來達到使原住民從思維上社會化、城市化的目的。」

「那年你還不到半歲。」

加西亞直面我愈發複雜的目光,誠懇地說:「我不可能帶著你去非洲,佩妮。」

她的五指收攏,與布萊登的雙手交纏得更緊。

看得出,她平穩的情緒終於再度有了波動。

「我非常抱歉。」她長長呼出一口氣,碎發疲倦地掩住眉骨以上的額頭。

長達半分鐘的時間裡我閉口不語,只集中精力望著她的臉。我本來指望能在她的面孔上看到懊悔或是自責,但除了真切的歉意以外其餘都是一片空白。

我終於能理解她含蓄的隱意了——「對不起,佩妮,但我無能為力」。

「如果你是在向我解釋……」

我語速輕緩地開口說道,尷尬的氣氛刺得皮膚有些發癢,「這沒必要。」

我是真的這樣認為。

加西亞適時切換了這個誰都不想碰觸的話題:「你剛才在擔心一個孩子,對嗎?」

我還沒來得及作出任何回答,布萊登忽地抬起雙目:

「兩個。」

他眯了眯眼,看著我確認道,「是兩個。」

「女孩兒?」

加西亞向我所處的方位隨意一瞟便搖了搖頭,「男孩兒?」

布萊登壓根沒給我說話的機會:

「一男一女。」

「看來沒錯——你比我更了解她。」

加西亞懊惱地瞥了一眼身邊的布萊登,後者乖順地做了個自動噤聲的手勢。

我無端地感受到一股燥熱,喉嚨幾乎在一瞬間泛起乾渴,連帶著嗓音都拖起滯澀:

「……謝謝你們的關心,但我不是研究對象。」

布萊登拉了兩下加西亞的手指,得到了一個解除噤聲的眼神,方才出言道:

「你從來都不是。」

我的餘光找到了桌緣的橙汁,一把將玻璃杯撈進手裡,冷凝在杯身的水珠稍微中和了溫涼透硬的質感,將我的掌心浸得黏稠濡濕。

「哦,得了吧。」

無從克制地,我的喉頭在發抖,聲帶一陣接著一陣地縮緊,可聲線卻毫無變化,「別以為我沒發覺,你想把我培養成第二個加西亞——」

布萊登凝望了我短暫的半秒鐘,無聲地搖搖頭。

「不是我。」

他輕聲敘說著,口吻前所未有的柔和,「你想成為她,佩妮。」

力氣霍然被抽離指節,我險些握不住手中的玻璃杯。

「我的確在努力矯正你——但不是朝著你想的那個方向。」

布萊登的目光像片鴉羽,輕飄飄地跌在我的面上,卻壓得我呼吸驟停、近乎喘不過氣來:「你認為自己不需要她,因為你在扮演她。」

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

「其實你也不需要我——至少在精神上。」

他接著說道,「你是你自己的父親,自己的母親。」

我以僵硬的姿勢坐在他面前,連轉動脖頸的動作都無法完成。咽喉一再縮緊,焦躁和枯渴不動聲色地流進血管里。

「所以你拒絕家庭。」

布萊登的聲調倏忽低了幾度,目光也沉墜下來,「你一個人,就是一個完整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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