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愛吃黑胡椒。」
見到他往半熟的牛排肉間灑上鹽粒和胡椒粉末,我坐在流理台前的高腳凳上交疊雙腿,不禁皺起眉頭,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盤裡盛裝著的是特別「正常」的牛排,大約五六分熟,也沒有水果的輔襯,對我來說稀奇極了。
桌腳下,蘭斯洛特瘋狂地將一條毛茸茸的尾巴搖來晃去,兩條後腿急不可耐地亂蹬著,迫切想用前爪扒上桌沿。
我用打蛋器的圓柄敲了敲哈士奇那雙厚實的爪子,故意沒去看將兩個盤子從鍋台邊推至我面前的亞瑟,「好像有些東西他不能吃,對吧?」
「養狗」這件事也可以被當做等同於撫養一個嬰兒,需要留意的方方面面多得數不清。不過我相信亞瑟會把蘭斯洛特照顧得很好。
有時候我會忍不住想,亞瑟或許天生就是個完美的丈夫、合格的父親。
「嗯。」
亞瑟走過去把不安分的蘭斯洛特拴到門口,折返時手裡多了一瓶香檳。像是剛從冰桶中拔.出來那樣,晶瑩通透的玻璃制瓶身蒙著水珠,熔化的冷霧隱沒在他修頎分明的指節之間。
他屈身從櫥櫃里取出兩個高腳杯,滿倒上猶如燙金溶液的氣泡酒。一杯握在手中摩挲,一杯隔過流理台遞給了我。
「為什麼要喝香檳?」
我接過來順其自然地抵到唇邊,頓了兩秒又放了下去,挑眉問,「你會喝酒了?」
「為了慶祝你成為記者。」
亞瑟先回答了我的第一個問題,輕輕抿了一口沁涼酒液,「……只有一點點。」
他就隨意地站在我對面,只穿著寬鬆休閑的棉質t恤衫和樣式老舊的牛仔褲,身高腿長,腰桿挺拔,一手端著潔凈酒杯,明亮透徹的藍眼不偏不倚地正視著我。
我迎向他的目光,笑著舉起杯:「噢。那我也得慶祝你成了大律師。」
希望他這次別再喝醉了。
不過……我倒有些懷念他喝醉時候的模樣。
清脆碰杯的低響過後,兩支酒杯都空了。亞瑟把餐叉擱到切好的牛排邊,眼神殷切地示意我品嘗。
我看了兩眼,有些猶豫。它的樣子的確很誘人,也沒有水果煎炸燉煮出來的古怪顏色……
我把冷冰冰的鋼製叉子握在手裡又鬆開,欲蓋彌彰地轉移起話題:「我突然還想再看看那些錄像。」
但我並沒說謊。亞瑟錄製的那些節目視頻我還沒看過癮——尤其是我作為實習記者外出採訪的那段時期所出的糗。
當然,對於亞瑟所做的一切,我的內心還是十分欣喜的。這至少表明了他說不定還在對我念念不忘……
我們蜷膝坐在茶几前方的地毯上,各自端著一個盤子,我抓著遙控器興緻勃勃地快進錄像:
「我真不喜歡那個國王十字車站前賣唱的小男孩兒。」
——這是我所做的第十期節目,現在的記憶都已經有些蒙塵銹化了。我只記得這一期的採訪對象給我留下了非常惡劣的印象,可是卻記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
「因為他找你要了二十鎊錢?」旁邊的亞瑟說。他的臉上氤氳著薄紅,很可能是不久前那一杯低酒精的香檳使然。
我一怔。仔細想起來,確實是這麼回事兒——那個小男孩兒在攝像機前賣力地表演了一曲,然後向攝製組每一個人要了二十鎊作為「聆聽一曲美妙靈魂樂章」的報酬。
我不由得問道:「你怎麼知道?」
亞瑟用餐刀刀尖戳著盤中鮮嫩多汁的牛排肉,過了一會兒才低聲回答:
「我看了很多遍。」
我沉默了一下,悶頭盯著盤中的黑椒牛排,下定決心叉了一塊塞進嘴裡。
——咸香軟滑的滋味比我預想的要好得多。而且好像也比我的習慣性做法「水果配肉」更加美味……
我囫圇多吞了幾口下肚,感覺到腹間的飽足,把盤子擱到一邊,坐正了身體朝向亞瑟,忽然出聲:
「第十八期節目,我給了那個流浪漢什麼東西,你還記得嗎?」
「一支鉛筆。」亞瑟不暇思索地說道,繼而咬了一口裝飾用的翠綠西蘭花。
我又問:「第二十三期,直播的時候出了什麼事故?」
亞瑟:「停電。」
我聲音發沉:「第二十六期,我在那間超市買了……」
亞瑟:「一盒吞拿魚。」
亞瑟所講述的、跟我記憶中發生過的事實分毫不差。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我自己也記得很模糊了,聽了他的答案才喚醒了曾經的回憶。
他真的反覆看了很多遍,那檔時間段不佳、收視率低迷、我一直以為不會有人在意的沒趣節目。
我喉間一陣酸堵的澀感,以手扶住微微發脹的眼眶。
「過了半年多……」我深吸一口氣,「你想我嗎,亞瑟?」
我知道亞瑟正在看著我,用他那雙透徹乾淨的蔚藍眼眸:
「嗯。」他發出一個短促的鼻音。
我醞釀了好一會兒,接著發問:「你愛我嗎,亞瑟?」
他說:「……嗯。」
「我也愛你。不是你以為的那種方式。」
說真的,我能清楚地回想起我以前的所作所為——我逃避著任何可能發展成實質性的長期關係,拒絕談及「愛情」,以至於當他終於降臨到我面前,我卻不懂得該怎樣維護經營這一段不斷深入的感情。他現在誤認為我回頭主動聯絡,是為了跟他保持一段有性無愛的關係,就像我曾做過的那樣……對此我也承擔著一定程度上的責任。
我有點兒太著急了。時隔數月,見到他的那一刻我就什麼都忘了,儘管我早就意識到愛意不能單純靠親吻、愛撫、上.床、亦或是彎下腰替他blowjob來表達。
我只知道——我非常、非常地想要他,從身體到心靈都渴求著他。
我手腳並用在絨軟的地毯上蹭到他身旁,仰起頭視線滑過他挺拓的下巴,落到那雙因我的話而稍稍黯淡的眼睛裡。
「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才能證明這一點?」
我是真的全無頭緒。
似乎被觸動了內心一個脆弱的部位,亞瑟的手指用力地按上眉骨,不太想談論這個話題:
「你做不到,佩妮,我知道。」
……
他自暴自棄的下達定論讓我相當惱火。
「好吧,那就按照你想的那樣——我一點兒也不愛你。」
我的語速變得飛快,吐字間裹雜著激烈的情緒,驀地站起了身,垂眼望著低頭不語的亞瑟,「所以我搬來倫敦不是為了你,放棄計程車跑去坐地鐵不是為了你,特地準備採訪也不是為了你,領養這隻胖乎乎的哈士奇更不是為了你。」
彷彿察覺到我的意指,門邊耷拉著腦袋萎靡不振的蘭斯洛特汪地叫喚了一聲,亮閃閃的圓眼直朝著我的方向。
「聽著,平安夜那晚我搞砸了,因為我嚇壞了。但是……」
我斟酌了許久,妥協地垮下雙肩,徹底放棄一般輕輕說,「你得自己想清楚,亞瑟。你有我的號碼。」
我推開了門,沒有回頭:
「再見。」
後來一連好幾天,我不再和亞瑟有任何形式的接觸,他更是從未聯絡過我。自從知道亞瑟有錄像的習慣,我的每一期節目都做得更認真細緻了。
而關於《y》衍生的各個話題,網上討論的熱度並未隨著時間流逝而褪去,反而呈現出愈演愈烈的趨勢。
我每天都刷新著固定的幾個網站的討論板塊,親眼見證了話題中心從亞瑟轉移到了「佩妮」,並以此展開熱烈的探索和爭論。
我起先還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圍觀,直到我看到了這樣幾條留言:
*有沒有人發現,亞瑟稱呼那個採訪他的女記者『佩妮小姐』?*
*佩內洛普·唐,網上能查到她的資料……她跟亞瑟同一年、從同一所大學畢業。*
*噢,告訴我我不是一個人想到了那個可能!*
*你不是一個人!*
後來又有個疑似知情人的匿名網友透露說:
*我認識這個亞瑟,也知道佩妮是誰。*
下面附了一張我中學畢業冊里的單人照片。
由於這些論點都沒有足夠切實的證據支撐,很快就被新的話題湮沒銷聲匿跡了,可到底還是在討論區里掀起了一陣不小的水花。
證據就是我的instagram賬戶上關注者的人數一夕之間上漲了很多。據克里斯蒂安說,我負責的那檔節目收視率也正在逐步升高。
「我有個絕佳的主意,佩妮。」
克里斯蒂安雙手十指交叉著,舒適又愜意地窩在軟椅最內側,懶洋洋看著我不緊不慢道。
「我一點兒也不想聽。」——我忍耐著沒把這句話說出口,畢竟馬上就要到發放薪水和獎金的日子了。
克里斯蒂安發現了我的不耐煩,這讓他更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