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伊恩萊斯

亞瑟上身前傾越過辦公桌探過頭來,衣角蹭過光潔的桌面引發一陣磨耳的窸窣聲。猝然之間我以為他想吻我,心頭驀地一窒,有種說不上來的情緒像泡沫一樣從神經細胞里往外冒,險些緊張地閉起了眼睛。

直到眼下出現了一張設計簡潔的硬質紙片,我才意識到他只不過是想遞給我一張名片。

「這是我的聯繫方式。」

他復又屈身筆直地坐回軟椅間,肘彎順勢撐在螺旋形的扶手上,目光沉定地望著我,語速很慢很慢地說,「希望你能……幫我一個忙。」

我仔細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然後很慶幸地發現,他的緊張程度不遜於我——他的右手拇指扣壓著桌沿,每一塊骨節突起都綳得快要看清毛細血管,背脊挺得筆直好像下一秒就要崩斷,稍抬的眼帘有些微不可見地微微發抖,在與我視線相接時退縮了一瞬。

所以我頓時放鬆了下來。

我明白他還沒成功地,跟我一樣。

「沒問題。」

我說著將那張名片揣進兜里,竭力忽略掉耳麥中克里斯蒂安的喋喋不休,聲息被放得平緩如常,「你有沒有紙和筆?我把我的號碼寫給你。」

幾乎就在我問出第一句話的同時,他已經眼也不眨地伸手撕下一張便簽紙,再利落抽出筆筒里精細的黑色鋼筆,在我尾音剛落時一併推到我面前。

「……」

我低頭把現如今的工作電話、私人電話和住宅電話全都一股腦兒地寫給了他。筆尖划過平滑的紙面沙沙細響,一片安靜中我聽到亞瑟忽然問道:

「你好嗎,佩妮?」

他說的只是個尋常打招呼時普遍使用的問候語,但是我心裡清楚他想要表達的意思遠不止如此。我頓住筆,稍微站直雙腿來,將它和便簽紙一起遞還給他,「我過得還不錯。你呢?」

還有一句話想說出來,我張了張嘴,終究沒有發出聲音。

「嗯。」

他回答得模稜兩可,神情中清晰地透出不願與我透露過多細節的疏淡,繼而從善如流地起身接過便簽。

交接那張薄紙時手指不慎相觸,我們都不約而同地頓了一下,然後心照不宣地繼續未完成的動作。

他體表的溫熱只在我指間逗留了不足半秒,就如同清晨的輕霧那樣消散了。

「……你知道你現在應該去準備直播採訪了,對吧佩妮?」

克里斯蒂安趁著我和亞瑟彼此之間都沒有言語的時機提醒道。

「我們該去做準備了。」

我不等他回話就轉臉走向門口,其實是怕他看出我眼裡的失望——上帝作證,我真的以為我們會在辦公室里發生點兒什麼。

儘管我想跟他多待一會兒,但我可沒忘記我還有工作要做。畢竟我指望著這份優渥的薪水支付我在倫敦翻了好幾倍的生活開銷。

「待會兒我將會問到的問題,節目策劃應該都提前以郵件的形式發給你了,要是你還沒……」

我邊說邊按上把手打算擰開門,下一秒一股毋庸置疑的強硬力道從身後襲來,不容抗拒地扳過我的雙肩,將我壓上平整冰冷的門板。

亞瑟的神色相當混亂失衡,一手撐在我腦後的門上,一手托著我的側臉,低頭好像想要親吻我的嘴唇,卻又硬生生地停在半道。我被迫背抵著門,鼻端是他熾熱急劇的喘息,他複雜難辨的眼神凝結到最深邃的一片海藍,幾近闊滿了我的全部視野。

我先是愣了愣,隨即下意識地伸手想要回以一個擁抱。可當我指尖碰到他的衣角,他卻霍地頹然鬆開了兩手,踉蹌回退幾步,疲憊地用一隻手隔著額發掩住眼睛,一併抹去了所有表情。

「對不起。」他的聲音沙啞,好像非常疲憊。

我看著他一頓,什麼都沒說——我也無話可說,除了一句若無其事的:「剛才什麼都沒發生。」

有人從外頭拉開了辦公室的門。

「伊恩萊斯?」

比人影更早一步出現在屋裡的是一把清新甜美的嗓音,裹帶著女性特有的柔軟,令人聽了十分悅耳舒服,「電視台的預約採訪時間到了,我來……噢,你好。」

一個身著襯衫與鉛筆裙的年輕金髮女人見到我,臉上燦爛的笑容來不及褪去,尷尬地定格在一個微妙角度,呆了好一會兒才想起沖我點點頭。

我裝作沒有察覺到古怪的氣氛,對她側首致意:

「你好。」

亞瑟不知何時走到了我的身側,先是和陌生女人對視一眼,再偏過目光看向我,低沉地介紹道:

「佩妮,她是布雷切特——我的助理,和朋友。」

朋友?

我以為亞瑟身邊從沒有過、以後也不會有什麼女性朋友……

她叫他伊恩萊斯?為什麼?雖說這樣的稱呼方式比叫他的中間名「亞瑟」更加正規傳統,只不過……

作為助理,難道她不該尊敬地稱亞瑟為「麥考伊先生」嗎?

「我們得抓緊時間了。」

我反覆在心裡無聲告誡自己不要想得太深,挪開步子和他口中的「布雷切特」擦肩而過。

我感覺身後有股視線如芒在刺,而那肯定不是源於亞瑟。

塞在右耳處的耳麥里,旁聽了一切的克里斯蒂安趁機半真半假地調侃起來:

「比起工作,你一言難盡的私生活更讓我感興趣。」

我默不作聲地翻了個白眼,忍住想要啪地關上耳麥的衝動。

會議室里約翰早就架設好了攝像機機位,一邊看著手錶一邊在空地來回踱步。我和亞瑟一前一後地進了門,馬上被按進椅子,反光板調整到最合適的角度,我看到約翰正盯住腕錶的秒針,口中默念倒數。

我和亞瑟都是半側著身,確保自己大部分臉孔能完全呈現在鏡頭前,又不阻礙和對方面對面的直接溝通和交流。

開機後,我開始按照愛麗絲策劃的問他問題——儘管那些問題里很大一部分我早就明確知道了答案。

就譬如——

「在你廣為流傳的那張照片的評論里,有網友提到一本粉色封皮的愛情小說。」

明知故問讓我相當痛苦,又必須擺出一副認真專業的模樣欺騙觀眾,「你介意告訴我們,那本書是什麼嗎?」

亞瑟給出的回答不出所料:

「《y》。」

「我聽說過那本書,那是今年泰晤士報評選的英國十大暢銷書之一。」

談話進行到這兒,我幾乎已經在背誦採訪稿了,「你為什麼會喜歡那本書?這與你憧憬中的理想愛情有關係嗎?」

亞瑟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兩眼,這個題目讓他輕抿起唇角,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

「我喜歡那本書,是因為……」

他好像下了很大決心,眉毛都略微皺了起來,「它講述的是我的故事。」

雖然我不覺得這件事有什麼可隱瞞的,但還是被他的直白嚇了一跳,許久之後才組織好語言,「你的意思是……」

「《y》的作者,s.h.麥考伊女士是我的母親。」

他身體稍斜,直接面對鏡頭,坦然道,「我就是書里的『亞倫』。」

——「他值得十個小時的專題報道!」採訪潦草地結束後,克里斯蒂安突然氣喘吁吁地出現在律師事務所,明顯是臨時決定駕車趕來的,上前一步難掩興奮地抓著我的衣袖小聲道。

亞瑟還坐在原位一動不動,只有視線不露聲色地沉壓了過來,逡巡在我和克里斯蒂安之間。

我敢打賭他在某個瞬間危險地眯了眯眼。

只是當下我需要忙著應付激動不已的克里斯蒂安:

「我相信這一點……」

「今天你沒有其他工作了,現在我開車送你回去。」

他不由分說地打斷我的話,「在路上我們可以好好兒聊聊後續的計畫,你知道,我的意思是……」

亞瑟沒給他繼續說下去的機會,半邊身軀有意無意地攔在我和克里斯蒂安中間,就算我穿了高跟鞋,他黑色西裝考究的面料還是把克里斯蒂安遮擋得嚴嚴實實:

「我送你回家,佩妮。」

後者聳著肩退到一旁,想說什麼又無從說起似的擺擺手:

「樂意之至。」

我發覺我的老闆此刻笑得意味深長。

亞瑟眼帘低垂掩住了眸中流露的所有神態,面部線條也板得綳直,讓我一時摸不透他的想法,只得委婉地說:

「你還在上班時間,對吧?」

他堅持:

「我送你回家。」

克里斯蒂安唇邊提起的弧度愈發地高深莫測了。

我沒指望亞瑟會開車,也深知倫敦有時不亞於紐約的交通堵塞盛況,便跟他好整以暇地走進了最近的地鐵站。

從邦德街想要去到我租住的公寓要轉兩次線,一次黃線,一次藍線。我不確定整個倫敦有多少人觀看了不久前的直播,總之漫長路途上沒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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