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麼好主意嗎,右手邊倒數第三個位置上的佩內洛普小姐?」
克里斯蒂安隔過近乎一整張會議桌,似笑非笑地望著我。他身後垂墜著一塊正方形幕布,上頭倒映著投影儀傾射的一行字跡「發展與規劃研討會」。
儘管來到這兒足有六個多月了,我還是第一次作為正式員工參與這個每周固定召開的例行會議,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幸虧旁邊的愛麗絲沖我擠了擠眼睛,把筆記本電腦熒著光的顯示屏往我的方向轉了一個角度。
那上面正打開著一個網頁。
「讓我想想看……『倫敦地鐵上的帥哥實拍』?」
我把頁面最頂端黑體加粗的標題一字一句地念了出來。
「噢,一個意外有趣的新創意,很難想像它會從你這個時常走神的腦袋裡蹦出來。」
克里斯蒂安刻薄地用言語諷刺了我的漫不經心,單手若即若離撐起下巴,開始有板有眼地分析其這個提議的可行性,挺拓標緻的面孔上模樣認真,稜角有型的嘴唇不住開開合合,「最近這個話題佔了不少主流媒體的版面,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其中報紙和雜誌報道居多,而且大多數都是簡單地介紹了這一現象。要是我們能成功做出第一個親身採訪……」
工作時間段內,他的確算是個敬業的好老闆。
我身邊的愛麗絲趁機躍躍欲試地插話道:「我這兒有一些那個網站上熱度最高的圖片集,每一張的評論都超過五千條……」在克里斯蒂安做了一個簡潔明了的手勢之後,愛麗絲立即抱著電腦連接到投影儀,逐幀播放起那些從網址「倫敦地鐵帥哥實拍.co.uk」里下載的照片。
「我覺得挺不錯。」連看了好幾張令人頗覺賞心悅目的臉,還有地鐵上各種稀奇古怪的站姿坐姿,我發現連自己都忍不住好奇起這些人背後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生活背景,立即覺得這比我從前做過的諸如「英國男人同性戀比率居高不下的秘密」、「蘇格蘭裙下到底有沒有穿內褲」一類的報道要有意思的多。
而對面的克里斯汀顯然不同意我的觀點。
克里斯汀是個脾性和身材一樣火辣熱烈的金髮美女,向來心直口快不善察言觀色,塗著蜜亮口紅的雙唇一張,語速飛快地把一串單詞噼里啪啦倒了出來,聲音相當清脆爽利,「最近有一部律政劇收視大熱,我認為我們可以在倫敦找一家聲名顯赫的律師事務所進行採訪。」
向來和她不太對付的愛麗絲在桌前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手上敲擊滑鼠的動作也加快了,呈現在幕布上的圖片展示更換得愈加頻繁。
「這個……也挺不錯。」我的輕易猶豫換來愛麗絲不滿地撅起嘴巴,狠狠瞪了我一眼。
鑒於亞瑟的緣故,我對律師這個職業天然地充滿好感。
來到倫敦轉眼間已經過去了大半年,我依然保持著無從更改的單身狀態,連僅限於身體之間的親密關係也未曾有過,每天都忙於錄製時長五到十分鐘的電視台直播報道。
無論如何,我沒在這個偌大繁華的城市裡撞見過亞瑟,也沒有刻意去他工作的事務所拜訪過。我還想著他,卻又不願去叨擾他。
克里斯汀撥了撥頸側鬈曲的長髮,腳踩的兩隻紅色七碼高跟鞋一動,慵懶地交疊起裹著肉色絲|襪的纖長雙腿,似有若無地掃了一眼氣得臉頰發紅的愛麗絲,口中半真半假地輕蔑道:
「這當然比什麼倫敦地鐵上的帥哥更有報道的價值。」
「真的是這樣嗎?」愛麗絲強壓著火氣,抖著手一張接著一張地翻動著電腦中儲存的照片。
眼看兩人又要針鋒相對寸步不讓地吵作一團,我先和克里斯蒂安不約而同地無奈對望一眼,齊齊默契地扭頭盯住了投影儀打到幕布上的圖片。
「……等一下,」
我看著看著,眼光猛然一凝,彷彿在無數張照片里捕捉到一張熟悉的臉,讓愛麗絲把照片調回到三四張以前,進而確認了我沒有認錯人。
「誰說我們不能兩樣一起干呢?」我指著那張明顯是從角度偷|拍的照片說,「我想我認得這位先生,他就是個律師。」
照片里,亞瑟一身剪裁合體的公式化純色正裝,單手抓穩扶手另一手指間握著書脊,下頜略低專註閱讀的姿態顯得優雅隨性、風度翩翩。地鐵離開站台行駛於黑沉綿長的隧道中,忽明忽昧的光弧構築出他英俊得令人窒息的側臉線條。
等到會議結束,我從負責策劃的愛麗絲手裡要來了這張照片的網址。
當天晚上,我回到位於貧民窟邊上的那座小公寓樓,在擁擠狹仄到轉個身都困難的窄小廚房裡做好了一頓晚飯,然後湊到桌邊一面往嘴裡塞著菠蘿煮義大利面,一面迫不及待地打開了愛麗絲給我的網址,先把那張照片原圖保存進電腦桌面,又逐一翻閱起底下的上萬條留言。
首先躍入眼帘的「感謝上帝,這是我在這兒看到過的最對得起網站名字的照片了。」——來自匿名網友。
我會心一笑,放下手裡細長柄的金屬餐叉,挪動滑鼠在這條評論下方點了一個贊。
再往下看了幾頁,我找到了這樣一條評論:
「幾個月以前我見過這個帥哥!那次他在邦德街那站下車,手裡拿著的還是本粉紅色封皮的戀愛小說……」
而底下關於這條留言的討論五花八門,無一不圍繞亞瑟的確切工作地點和那本意味不明的「戀愛小說」展開推測:
「既然在邦德街附近,肯定是burberry的導購經理,我賭十鎊。」
「說不定那一次他只是去購物的……」
「『粉紅色封皮的戀愛小說』會是什麼?《荊棘鳥》?」
「我猜是最近拍了電影的那個《y》……」
「其實我也見到過他一回,好像是在維多利亞、還是貝克街那站上車的……」
我默默看了一會兒,亞瑟的生活軌跡逐漸在腦內拼湊成形。他應該住著酒店式管理的高級公寓,每日坐地鐵在住宅和工作之間兩點一線地頻繁奔波。他以前是沒有什麼社交生活的,業餘時間的娛樂活動也少得可憐——到這時會不會豐富多彩了一些?答案我無從得知,至少現在還不行。
明天電視台便會聯絡那家歷史悠久、享譽全國的精英律師事務所,敲定接下來的詳細採訪安排。
想到這兒我立刻放下手中的碗盤,衝到浴室敷了個面膜。
除此以外,我還發現了一個令人倍感絕望的事實:我的體重增加了。
從明天開始,我得試著節食了……
正盤算著塑身美容計畫,放在手邊的手機傳出震動嗡響,是一條新簡訊。
*來自:克里斯蒂安*
*想跟我出去吃個飯嗎?*
這是他發來的第十來個邀約了。不過很顯然,我可不會自作多情地以為他想跟我重歸於好。我曾聽愛麗絲興緻勃勃地八卦說,電視台所有二十歲出頭的姑娘都被他約過,連短期合同工克里斯汀也不例外。
我輕輕拍打著皮膚想讓面膜中的保濕成分更快吸收,空出一根手指艱難敲字回覆了一句「真不湊巧,剛吃完晚飯」。
他不再多說些什麼,我便也放下了手機。
很難用言語描述我現在的心情。按照常理而言,我應當切斷和亞瑟有所聯繫的一切瓜葛,畢竟當初是他頭也不回地離我而去。
一開始我很難徹底理解亞瑟做出這個決定,不過事到如今我逐漸明白過來。事實就是:我們相愛了,可他不相信。
既然愛不能靠口頭表達或者*結合來證明,又有什麼其他方式呢?我依然不想結婚生子,而恰恰就是這方面的堅決不妥協讓亞瑟失去了安全感。我找不到解決的辦法,這個時候就貿然衝動地接近亞瑟似乎也不是什麼好主意。
我開始有點後悔起今早會議上的那個決定了。
可是我很想再見他一面。
歷經一系列商討和妥協,採訪的時間最終敲定在本周三,這意味著我只有兩天的時間為此做準備。當我下班後請求愛麗絲陪我出去挑件拿得出手的裙子時,她的表情是驚訝的。
「你上次採訪市長的時候都沒買新裙子。」
愛麗絲滿臉促狹的竊笑,從電腦文件夾中調出那張亞瑟的照片,「因為這個『地鐵帥哥』?」
「我只是太久沒有買過新裙子了。」
這是真的,原因是我想攢錢買輛車。我租住的公寓附近僅設有幾個公交站和一個地鐵站,但位置並不集中,能到達上班地點的車次間隔也拉得很長,因故我遲到過很多回。
愛麗絲聳聳肩也不點破,轉而問我:「你想去哪兒逛逛?」
我幾乎不加遲疑地脫口而出:
「我們可以去邦德街,和旁邊的牛津街看看。」
說完我才意識到自己過於明顯的意圖,連忙借著翻看簡訊轉移愛麗絲似有所悟的古怪眼神。
*來自:克里斯蒂安*
*下班了,一起吃個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