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牛津城回來我就自覺地帶著所有生活過的痕迹一同離開了亞瑟的公寓,並把那把他曾經鄭重其事交予我的鑰匙退還給了他——我知道這確實是他希望看到的,因為在接過鑰匙的那一刻他明顯地流露出了釋然的神情,連聲簡單的「再見」都沒對我說,只是沉默著目送我拖著拉杆箱反扣上房門,自始至終微垂著頭,姿態僵冷凝固,背靠在門廳被粉刷得光潔雪白的牆壁上。
我自己房間那塊塌裂的床板其實早已經修好了。我就知道他曾經聲稱的「不會修理除了熱水器以外的東西」都是十足的謊話。
我猜,當初他有多想讓我搬進來,現在就有多想讓我搬出去。
我其實早該發覺那根驗孕棒的異常的。
只是那時候我實在太過心慌意亂了,根本抓不住一絲多餘的理智來思考,眼前也像是蒙了一層熱汗,渾渾噩噩只顧著機械地走完谷歌搜索來的使用流程,還捂著顯示標線遲遲不敢查看結果——現在回想起來,我看到那兩根標示著「中獎」的紅線時,距離三分鐘的標準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
我幾乎忘記了每回親熱亞瑟都會做足安全措施。那之後過了不到兩天,遲遲未來的生理期也終於如約而至。
毫無疑問,這次我徹徹底底傷透了他的心。「我感到很抱歉」——我發誓我不止一次對他這麼說,可是他再不給我以任何形式的回答。
我很清楚地意識到這段感情快要走到盡頭了,即使那之後的數月內我們誰也沒有把「分手」兩個字說出口。
「哦我的天哪,你一定是瘋了,佩妮……為什麼你要那麼說?!」
從南安普頓旅行回來的史黛拉斷斷續續聽完我的講述,可以想像她氣得鼻子都要向右邊狠狠一歪的模樣。從電話里她激烈的語氣來看,如果她站在我面前,恐怕會無比憤恨地擰住我的耳朵。
「因為我就是那麼想的。」
我一手提著個購物袋,用肩頭和臉側夾住手機,另一手點擊鍵盤輸入四位密碼,打開公寓樓道的外門。
夜風吹得面頰有種速食餡餅皮一樣乾冷的緊皺,我閃身鑽進門裡避開冬季愈演愈烈的氣流,騰出一隻手按亮電梯,順便揉搓了幾下快要凍僵的臉,再抽出手機抵在耳邊,「我總不能在這樣至關重要的事情上對他撒謊,對吧?」
「好吧,好吧,那麼你告訴我,佩妮——」
電話那頭,史黛拉的聲音里透著責備,一本正經地輕咳幾聲,嚴肅問我,「你還愛他嗎?」
我還愛他嗎?
等待電梯從四樓下降的空當,我認真想了想這個問題,最後誠實地說:「應該是的。」
但是我不能給他除了「我愛你」以外的任何承諾。
史黛拉的情緒立刻雀躍起來:
「那你就該去告訴他,告訴他你後悔你說了那樣的話。」
「……不,史黛拉,你知道我不能。」
我很冷靜地說著,仰頭望向嵌合在電梯門欄上方的電子顯示框,標示著樓層的數字從二跳到一,閃爍的紅光晃動在我眼底,「我沒法結婚,至少現在不行——我也不確定未來將會如何安排。要是我對他撒謊,以後他可能會受到更大的傷害。」
我的邏輯清晰,條理明確,連自己都感到驚訝。
半信半疑地一滯,史黛拉繃緊的語氣略有鬆動,過了半晌訥訥地還想再說些什麼,「可是……」
「叮」的一聲清脆提示音,電梯門應聲而開,裡頭走出一個高挑頎長的人影,往前走了兩步,卻停駐在我面前。
我的視線不由自主地飄向他,對電話另一端的史黛拉小聲說道:
「我待會兒再打給你。」
接著我飛快按下結束通話,鼓足勇氣正視對面表情淡漠、嘴角微抿的亞瑟,掙扎半天自喉嚨深處擠出一個音節,「……嗨。」
他身上深色格子襯衫的紐扣開到第二顆,合身休閑長褲底下是潔凈鋥亮的中短馬丁靴,單肩搭著一個樣式低調的背包。我沒穿高跟鞋,致使他只能微微斂起下頜,垂著眼看我。
亞瑟眼神不溫不火,定格到我的面容之間,沒有確切的焦點:
「佩妮。」
我有意沒話找話,頗顯局促地問:
「你去哪兒?」
「圖書館。」
給出一個比疏遠還要生硬的答覆,亞瑟繼而注意到我指間緊勒著的購物袋,修長白皙的手指略一抽|動,似乎向我手中購物袋的方向飛快抬了一瞬,卻又被他強自壓回身側。
——他在強迫自己保持冷淡。
我將購物袋換了個手提拎著,不知是第幾次說出這樣的話:「我知道你還介意著那件事——我很抱歉。」
我只能說這麼多,也只有那麼多可說。我心下清楚史黛拉的提議能夠修補我們搖搖欲墜的關係,可是我不能選擇那麼做。
畢竟,他想要的我給不了,我想要的他做不到。
「……」
他照例對我的歉意不置可否,冷淡而又克制地淺瞥我一眼,轉身大步離開了。
他的背影孤桀挺拔,步態端正,脊背筆直。我的目光一路追隨著他,直至隱沒在視野盡頭。
再一轉眼,電梯又攀升到了公寓樓頂層。
走進樓梯間,我輕輕咬了咬下唇,舌尖品嘗到口紅滋潤的味道,新鮮而生澀。
說老實話,我確實還沒準備好做一個妻子或者媽媽。
婚姻代表著家庭,家庭意味著責任,責任象徵著麻煩。我可以為我的孩子挑選一對疼愛他的養父母,有能力給他盡善盡美的照顧——而那些我統統都給不了。
二十多年前,加西亞是不是也懷著這樣的心情,親手把我交給了布萊登?
我掏出鑰匙擰開房門,屋內一如既往的漆黑冷清。我站在一半黑暗裡,一動也不動,背後是聲控燈接連頻閃的幽深走廊。
借著不斷跳躍的晃亂光影,我的餘光瞟見腳邊的地板上躺著一封信,想必是從門縫裡塞進來的。
彎腰將它抓到手裡,我發覺信封不是正常大小,紙張材質上佳,內里嚴絲合縫地裝有一張邀請函——上頭印著顯然經過精心設計鋪排的花體字「《y》倫敦首映禮」。
我想起了麥考伊夫人的新年願望,捏著信封的右手一頓。
亞瑟大概也收到了一模一樣的邀請函吧。
他會去參加嗎?
懷著極大的好奇心,我上網搜索了這部正處於宣傳期的電影。
「《y》——繼《bj單身日記》《真愛至上》《他其實沒那麼愛你》後最值得期待的英倫浪漫愛情喜劇」……看到網頁上誇張的宣傳語,我尷尬地抽了抽嘴角,將頁面下拉略過那段我自以為倒背如流的劇情簡介,直接拖拽到演職員表。
令我驚訝的是,一位因常年主演文藝片走紅全球的知名英國男星出演了亞瑟——或者說文中的「亞倫」,我不用仔細回想就能勾勒出他的模樣,因為這個名字實在過於耳熟能詳。
而佩妮則是由一個美國新生代女星飾演,在此之前她沒有過什麼拿得出手的影視作品。
鬼使神差地,我點開了她的單人宣傳圖。照片上的姑娘擁有一頭亮眼紅髮,分外燦爛地大笑著,出乎意料的年輕美貌,五官輪廓呈現著一目了然的混血特質。旁邊的一串資料給出了她的身高:。
——跟我一點兒也不像。
我啪地合上了筆記本電腦。
我所收到的邀請函並不包括媒體宣傳儀式,只涵蓋了情人節前一天的電影首映席位和隨後的劇組相關人員冷餐會,亞瑟應該也是一樣。麥考伊夫人特地打來電話,親切地提醒我大可儘可能地打扮得休閑隨意,沒必要太過拘謹。
儘管如此,我還是謹慎挑選了一件顏色和款式較為莊重保守的及踝長裙。
「亞瑟真的會去嗎?」我在電話里問麥考伊夫人。
「我會告訴他準時去接你。」她信誓旦旦地做出保證。
於是到了當天,我起得相當早,用最快速度穿戴打扮整齊,接下來就坐在沙發上焦灼不安地等待——過去的每一秒都是煎熬,誰叫我根本不確定亞瑟會不會如約前來呢?
但他終究還是來了。
門鈴猝響的第一個毫秒我就從沙發上彈了起來,三兩步衝上前砰地拉開門。走廊里站著面無表情的亞瑟。
他身穿剪裁得體的純黑西裝,不帶任何冗贅繁飾,見到我只是一再沉默不作言語,扭頭便步速均勻地走向電梯。
我顧不及鎖上門就抄起手包跟了上去。
宿舍樓下停著一輛不知名的轎車,應該是麥考伊夫人派來的。副駕駛席上精明幹練的女人見我和亞瑟一前一後出了公寓樓,便搖下車窗對我們招起手。
通往倫敦城區的公路上,自稱是麥考伊夫人主編兼電影編劇的女人感慨道:
「我聽薩繆爾說你們在一起的時候,可真是嚇了一跳。」
薩繆爾是麥考伊夫人的名字。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