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麥考伊夫人的聖誕節裝扮分配,我基本上完全猜反了。
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頭頂的鹿角,我特意沒用上太大力氣,生怕不小心拗斷了這兩根說不清是橡膠還是樹脂材質的裝飾品——至少不能在麥考伊夫人眼皮底下這麼干。
將手縮回絨軟溫熱的厚毛袖口,一垂眼便看見自己身上毛茸茸的暖棕色馴鹿裝,想到待會兒很可能要打扮成這幅模樣跟麥考伊家的老朋友們見面,我的心情就更加低落了。
而麥考伊夫人彷彿不曾察覺,戴著幾枚紅寶石戒指的雙手穩穩噹噹地扶住我的肩頭,上下左右端詳了半圈,看上去相當滿意。
或許是為了應景,今天麥考伊夫人的裙子也換成了紅白相間的花紋,頸間圍了條討喜的紅色棉質圍巾,發隙間有模有樣地別著一個只有普通咖啡杯大小的袖珍聖誕帽。
不過即便她一再地給予誇讚,而且還堅持不懈勸說我好好兒看看鏡子里自己的模樣,我還是不動聲色別開視線,分外委婉地拒絕了。
跟每一回感恩節一樣,以往的聖誕節我幾乎也都是自己一個人度過。布萊登極其厭惡喧囂熙攘的節日氛圍,每逢這種時刻都把自己鎖在辦公室里,跟滿柜子的速食義大利面一起度過兩三天。我沒有跟家人一樣關係親密的朋友,也不好臨時插足他人事先安排好的家庭聚會,只能縮在宿舍靠刷新別人臉書上的視頻分享打發時間。
這差不多稱得上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過節,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穿上……這種類型的衣服,不用看鏡子也能知道自己的扮相有多滑稽可笑。
我寧可在心裡留存一份自我安慰的幻想……
麥考伊夫人顯然不能理解我的堅持:
「開什麼玩笑,你看起來漂亮極了。」嘴上這麼說著,她還是尊重我的選擇把手裡那面折著光的鏡子推回桌角,「我們去看看亞瑟怎麼樣了。」
「……真的嗎?」
我奇蹟般地扭捏了一下,被麥考伊夫人抓住了手,踩著足底象徵著馴鹿腳掌的厚海綿墊往前走了兩步,又猶豫著遲疑了,「我的打扮可能有點兒古怪……」
麥考伊夫人盯著我的臉看了一會兒,嘴邊噙上一抹瞭然的笑容,極其和顏悅色拍了拍我的肩頭:「噢,我明白了,我去叫亞瑟過來——不過你要相信,他肯定不會因為你扮演了一隻獃頭獃腦的馴鹿就不喜歡你了。」
心思被猜中的窘迫讓我有些難堪,這也是個新奇的體驗。
「真的很獃頭獃腦嗎?」我揪了一下頭頂兩側的鹿角,緊張兮兮地問。
「絕對沒有,我發誓。」
麥考伊夫人寬容地笑著,替我摘掉上衣領口不慎沾到的一塊灰屑,轉頭走出了房間。她的步伐間距很小,寬大裙擺下的兩條腿邁動得飛快。
不一會兒她就出現在門口,滿臉發愁地對我說:
「還是你去看亞瑟吧,佩妮,他也不肯走出屋子一步。」
我頗有些奇怪地問:
「為什麼?」亞瑟肯定會是我見過的最英俊的聖誕老人,我敢拿二十五英鎊打賭。
「以前每年他都是扮馴鹿的那個。」
麥考伊夫人向我聳了聳肩,圓潤的下巴隨著低頭的動作壓住了一綹頭髮,「他覺得自己裝扮成聖誕老人不夠魅力四射——跟你的擔憂一模一樣。」
陳久的木質樓梯吱呀作響,我跟著她來到三樓最大的那間客房,這兒是我們每晚一起睡覺的地方。
亞瑟自小長大的那間卧室就在對面,只不過被落上了一把鎖。
「等你們都願意穿著這身衣服出門了,就來樓下找我。」麥考伊夫人以耐人尋味的眼神看了看房內的亞瑟,又短暫地看了看我,回過身去按著扶手往樓下走去。
透過虛掩的房門縫隙,亞瑟的身影隱約可見。他背朝著我規規矩矩地坐在床沿,歪戴著一頂聖誕帽,衣服好像偏小了不止一號,紅色法蘭絨把每一塊均勻微隆的背肌和頸椎骨以下流暢內凹的脊溝描畫得一清二楚。
似乎察覺到我的接近,他渾身忽地一挺,變得僵硬綳直。
我半跪著爬到床上,整個人的重量壓靠在他寬闊的背上,從身後捂住他的眼睛:
「我們誰都別看誰,怎麼樣?」
亞瑟扶住我抵在他耳廓的手腕,拇指指腹順其自然摩挲著腕骨與手背連接處的突起,拒不答應我的提議:
「但是我想看看你。」
我的肘關節壓在他肩面上軟和的玫瑰紅絨料間,進行了一番簡單的心理掙扎便說:「要是這樣,那你也得讓我看……」
話還沒說完,他突然反手扣住我的小臂,將我的兩隻手掌從他眼前摘了下來。歷經相對而言特別漫長的思想建設時間,他緩慢而小心地扭過臉面向我。
「……嗯。」
我用盡了全身上下所有的自制力,才勉強壓抑住自己不至於捂著肚子笑出聲,還一本正經地誇獎道,「很漂亮的鬍子,我是說真的。」
講到這兒我才忽然發覺,就在我看清了他的面孔的那一瞬間,他也看清了我……
想到麥考伊夫人的那句「獃頭獃腦」的描述,我立即從他掌中掙開雙手,後知後覺地捂住了臉。
與此同時,他壓低的語聲從斜上方傳來,依稀夾帶著幾分忍俊不禁:
「很漂亮的角,我是說真的。」
……
若干分鐘後,我和亞瑟肩並肩站到了一人高的穿衣鏡前,各自花上一段不短的時間適應自己的新造型。
亞瑟身著的那套衣服的確小了不少,上身過於緊繃,領口快要開到胸肌中間的夾縫中,褲子更像是縮短成了九分褲,連瘦削凜冽的腳踝都從低幫牛皮鞋裡露出了大半截。
與這身衣服相比,他唇上粘著的那一簇白色假鬍子竟然也順眼了許多,至少襯得他的眼睛更顯冰藍了。
至於我……
「說老實話,至少比我想像中的好多了。」——倘若能把造型奇異的鹿角、四下散掉著絨毛的連體服裝全部忽略不計的話。
我們一前一後走下樓梯,麥考伊夫人正在廚房裡忙活。
「為什麼香蕉要跟牛排放在一起?難道你想要把它們一塊兒煎了?」她雙手環胸警惕地瞪著那盤食材,好像在瞪著一名邪惡的異教徒,「還有那邊的櫻桃和烤雞……噢我可憐的小土豆,這幾年你的廚藝到底怎麼了……」
「肯定是不小心養成的壞習慣。」
我悄悄對亞瑟使了個眼色,再度轉向麥考伊夫人時表情相當誠懇,「不過我聽說把水果跟肉類同食有助於身體的營養吸收……」
「算了,算了,我樂意代勞。」
麥考伊夫人誤將我的善意勸說當成了推脫,揮舞著一塊抹布把亞瑟和我趕出廚房,「幸好小土豆不在家的這幾年我學會了做飯……」
我眼皮倏地以跳,想起了一天前與麥考伊夫人閑聊時對方說過的話。
「他既會做飯又會收拾家務,還能賺錢養家。」
那時她如同往常一樣和藹可親地笑著,口中吐出的話卻讓我不寒而慄,「今後你們的婚姻生活肯定特別幸福美滿……你想不想要個孩子,佩妮?男孩兒還是女孩兒?不管是哪一個我都能接受,亞瑟肯定也是一樣……」
「事實上,我還沒考慮到那兒……」當時我心驚膽戰地說,手指也瑟縮著絞在了一起,喉嚨底端發出一陣無聲的咕噥。
「哦,這不要緊。」麥考伊夫人只皺眉想了想便對此表示理解,「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沒想好該不該生個孩子。沒關係,等你們結婚以後可以慢慢考慮。」
「……」
「佩妮?」
身邊的亞瑟感覺到了我的異樣。
「沒什麼。」
我回過神來,迅速掩飾好不經意間流露出的畏懼,對他輕輕眨了一下眼。
窗外大雪綿密而急促,有如纖毫細膩的鴨絨在狂風鼓吹中輕斜落地,轉瞬之間道邊的樹榦底下就堆起了不薄的一層新雪。外層玻璃上凝結著冰粒碎片,被室溫灼蒸得略微熔化。
我蜷縮在亞瑟身側,圍坐到壁爐旁烤著火。鼻間飄蕩著一絲助燃劑的味道,有點類似被火烤焦的提子蛋糕。除了焰舌舔舐柴木的聲響,就只剩下廚房裡煎牛排的滋滋冒油聲,一切都顯得那麼溫暖、靜謐而安逸。
要是能在這樣的家庭里生活,似乎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這個陡然騰起的念頭很快被打斷了——我比亞瑟更早地聽見了門鈴聲。
透過窺孔,我看見被凍得鼻頭通紅的幾個陌生人正簇擁著站在門口說說笑笑。
初到牛津那天我就聽說過,和麥考伊母子交好多年的鄰居約翰遜一家也會在晚餐開始之前登門拜訪。但我沒想到的是,前幾天在超市裡碰見的埃米莉也是其中的一員。
我更沒料到,站在她身後的某一個年輕男人,長著一張我格外熟悉的臉……
為什麼我總能在外頭遇見前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