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冷靜一下

亞瑟和我長時間地閉緊嘴巴,連呼吸聲都被減弱拉長到微不可聞。我感到眉毛極不自在地聳動了一下,無從揣度自己臉上究竟是怎樣一副表情——是猶疑、錯愕抑或恐懼?如果是後者,肯定會傷了他的心。

但我知道,亞瑟臉上大約是沒什麼表情的。我深埋著頭嘴唇緊抿,視線焦點四下游移,因而只能靠猜測來判斷。

他其中一隻手扶著書脊,另一隻輕輕淺淺地搭扣在我蜷起的膝蓋上。一半手掌熨燙著貼身短褲的輕薄布料,一半手掌直接與小腿相貼,難耐的焦熱和酣躁直接被傳達到肌膚表面,再由敏.感的神經遞入內心。

他滿額頭都是緊張過度的冷汗,修長指節輕微哆嗦著,過於細小的幅度和頻率靠眼睛根本難以辨讀,只是他指腹的每一次震顫都毫無阻閡地刺|激著我的皮膚,帶來異常清晰的直觀感受。

我無法說服自己不去注意他的焦慮不安,所以在思維充塞轟亂所帶來的片刻混沌和空白之後,我遲遲滯滯地撐坐起了身體,努力說服自己鼓足勇氣迎向他的雙眸——緊接著,我便被他因過於複雜而不可解析的眼神徑直擊中了。

我清醒地意識到:我必須說些什麼。

快點兒!佩妮!隨便說些什麼!

「真的?」我小聲說。

亞瑟垂眼看著我一言不發,緊捏著書頁的手指鬆開了幾寸,逐漸地,目光流露出稍許匪夷所思。

「噢,噢,對不起,當然是真的……記憶不會說謊。」

我頹喪地揉著腦袋。人生當中頭一回經歷這樣的情境,我的無所適從被缺乏組織性的散亂語言表達顯露無疑,「我的記性一直不太好。我的意思是……」

……不行,我實在沒辦法再忍受下去了。

捂著滾燙的面頰刷地背過了身去,我掙脫開他拘束地按著我膝頭的手,將臉埋進雙臂內側。

「你真的,愛……喜歡過我,十年?」我把那個對我而言無從出口的醒目字眼替換成了更為溫和的單詞。

給我個否定的答案!求你了——

「不是真的。」

亞瑟果然這麼說了。腔調還是那麼規整有致,每一個吐字和發音都令人著迷的風度翩翩,「我從來沒有愛過你,佩妮。我沒有為了你改變過我自己,沒有偷偷默念過你的名字,沒有收集保存過你寫的電話號碼,從沒有過。就像你想的那樣,我有過其他感情經歷,我也愛過別的女孩兒。」

他越說越快,到最後尾音卻收得戛然而止。

因為背對著他,我無從得知他是否在撒謊。

我寧願告訴自己,他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那就好。」我生硬地拉扯著僵冷嘴角,擠出一個稱不上笑容的古怪弧度。

——這不能算是自欺欺人。是我選擇相信我的男友。

話音剛落,肩頭被人沉重地掰住,整個人迫於無法抗衡的力道轉回身體直面著他,我猝不及防和他目光相撞,無法控制地解讀出了他眼神里充斥著的、難言的寂靜和悲傷,沉甸甸幾乎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趕緊閉上眼睛。

亞瑟把垂擋面孔的碎發從我眼前撥開,緊隨指尖落下的是他的嘴唇。他最初吻得特別輕柔瑣碎,慢慢地力度逐步加深、還帶上時不時囁咬下唇的動作,到後來不出所料地鑽進口腔,報復性地碾壓舌根直至疼痛酸麻。

直到唇邊都被磨蹭得濕潤泛紅,他才氣息不穩地放開了我,眼神愈發透藍明亮,語聲急促而凌亂,「明天你還會不會來聽我講故事?」

我從沒這麼狼狽過,低著頭用溫涼的手背抵住一陣陣發熱的雙唇,過了半晌難以啟齒地開口:

「恐怕不行——明天我和史黛拉有一些……臨時的安排。」我不想說謊,可我別無選擇。

亞瑟直視著我,藍眼睛濕漉漉的。

「你要和我分手嗎,佩妮?」他直截了當地問。

「……」

我啞口無言。

不能說我從來沒有考慮過,實際上,我的確考慮過很多次,或許分手才是最恰當的解決方式……

顯然我的避而不答被視作了一種默認。他沉默而隱忍地偏過頭,探手想要碰觸我卻又收了回去,「我……」

他的嗓音艱澀,呼吸錯亂,似乎每說一個字都面臨著極大的阻礙:

「我不想……」

那個字被他拖得很長:

「和你分手。」

他第一次在沒有引導和紓解的情況下說出真話。

「我沒這麼說……」

我抓住他的手,安撫性地交互摩挲指關節,耐心等待他的聲息平穩下來,再抱著無法言明的心情輕聲說,「我只不過需要一點兒時間冷靜一下,亞瑟。」

接下來的一連幾天我專心學業,不願承認自己是在藉此逃避他,和他背後那段令人窒息的恐怖真相。

亞瑟也不再主動出現了。每當我下課路過那幢莊重威嚴的法學大樓,總要仰頭看一眼整齊排列的玻璃窗,忍不住猜想他的身影會像以往那樣在某扇窗戶後面浮現,含蓄地對我略微頷首致意。

他消失得杳無音信,沒了敦促我趕寫論文的簡訊,沒了老是在我空閑時準時響起的電話,也沒了他講到一半匆忙中斷的那個愛情故事。

《y》——有好幾次史黛拉忍不住拽著我的衣袖,想給我透露後面跌宕起伏的劇情,都被我面無人色地飛快擺手回絕了。

「你變得可真快,佩妮。」

圖書館自習區域的圓桌前,史黛拉單手撐著下巴,從頭至腳彷彿全然陌生那樣仔細打量著我,「一個禮拜前你還非要我劇透給你,現在怎麼又什麼都不想聽了?」

她的聲音在空曠靜謐的區間顯得有些刺耳,被隔壁桌的三個高大黑人橫斜了一眼,立即噤若寒蟬地縮了縮脖子。

「半年前我還從不錯過一場派對呢。」

我抽空吸了一口橙汁,然後繼續艱難地謄寫從資料里摘錄的引論,頭也不抬地低聲道,「但是現在?你瞧我坐在哪個地方,手裡拿的又是些什麼……」

「噢,可憐的小東西。」

隔著半張桌子我也能感覺到她同情的眼光,「是不是亞瑟禁止你參加那些有趣兒的活動?他看起來完全就像是那種傢伙……」

「……不,不是。」

提及亞瑟我有一瞬間的不自然,但很快就被掩飾了過去。

認真說來,就算我們確定了關係後,他也從沒真正意義上地對我提出任何約束,哪怕是一丁點兒微不足道的要求。我像往常一樣有著充分的參加舞會、派對、豐富社交的自由……奇怪的是,得到了亞瑟以後,我卻不想再那麼幹了。

我頓住筆尖,揉了揉發癢的下巴,若有所思地說:

「他不喜歡那種場合,我又想跟他待在一起。」

「真不賴。」

聽了我的話,史黛拉眼底的神采黯淡下來,囁嚅著喃喃說,「你都肯為亞瑟改變,為什麼馬修永遠不會為我這樣做?」

「……我不知道你還想著他……」

這是從上次那場無疾而終的派對後史黛拉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馬修。我不知道是什麼觸發了她難得的感傷,只顧著放下筆向她疏落馬修那些林林總總的缺點,「馬修絕對不是個最佳男友。相信我,他比表面上看起來還要輕浮膚淺的多,責任心少得可憐,而且永遠不會給你半句承諾……」

說到這裡,我話音猛地一停。

——這不就是昔日我遴選男友的參考標準嗎?

「可你讓馬修做過你的男友。」史黛拉毫不避諱地說出了我心裡想的。

頂層落地窗外的陽光穿過書架,投射在我面前攤開的紙張上,泛起亮白糅雜著昏黃,將油墨印刷的字跡籠罩在溫暖朦朧的暈光里。

我想到了什麼,心裡砰然一動,故作若無其事地平直說道,「……那是個錯誤,那些人,他們都是。」

我利落地將桌上的東西一掃而空塞進背包,站起身時椅子被拖出一聲巨響。

「我有點兒事要處理。」背包甩到肩上,我留下一句話,快步向樓梯間走去。

毋庸置疑,亞瑟離開我生活的時長遠遠超出了我忍耐的限度。今天是個天氣晴朗的周末,我用盡最快速度返回我的公寓,在一地狼藉里翻出以前從學生會花言巧語賺來的那張資料表——現在這個時候他應該還在市中心超市打工。

打車到市中心走進超市,我尋覓了許久才終於發現了他。很少見地,亞瑟歪戴了一頂棒球帽,一部分金髮從下方露出短淺的小半截。他微傾著上身搬起一個水果箱,深色工作服勾描著非常好看的身體線條。

「嗨。」我徑自走到他身邊,「我們可以找個地方談談嗎?」

亞瑟足足看了我三秒鐘,穩妥地放置好水果箱,接著把我領到一個雙層貨架形成的角落——或許是攝像頭的死角,雙眼透過帽檐沉壓的陰影注視著我:

「我以為你要冷靜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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