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晚上有空嗎?

十一月中旬的天空中積壓著灰薄的淡霧,乃至早上八點的天色依舊暗沉少光。寒峭的細風遊盪在狹長廊道間鑽進鑽出,凍得我接連打了三個噴嚏,使勁捏住通紅的鼻頭。

一隻修長白皙、骨節分明的手從斜上方伸過來,把我按著鼻尖的那隻手包裹進溫熱的掌心。

「你為什麼這麼暖和?」我自言自語地咕噥著,順勢把臉埋入他懷裡,深深吸了口氣。

我沒有關注氣溫變化的習慣,因而對今天英國南部被大範圍報道的急劇降溫一無所知,一身棉毛靴、牛仔褲和棒球帽衫怎麼看也不是初冬的最佳選擇。

不光該死的溫度不湊巧在冰點上下徘徊,有軌電車也遲遲未來。我真希望自己能底氣十足地說這兒的公共交通系統嚴格遵循時刻表運作,可事實不幸地恰好相反。

緊咬的牙根被凍得哆嗦著打戰,我本以為亞瑟會脫下他厚重的粗呢外套蓋到我身上,甚至都想好了該如何委婉地拒絕——他裡頭只穿了件薄毛衣,我不能讓他用感冒發燒為我犯下的錯誤買單。

亞瑟卻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他很快解開了大衣的雙排扣,輕而易舉地把我整個人都塞了進去。扣子當然不可能再繫上了,他牽住自己的衣角蓋住我的後背,順帶著將我圈攏進臂彎。

他的懷抱里不沾半分室外乾冷的寒氣,我的側臉與他胸口之間只隔了一層毛衣,為了保持平衡只能用雙手圈著他的窄腰,頰邊接觸著衣料柔軟的抓絨質感,驟然飆高的溫度和飄進呼吸之間性感的男性荷爾蒙快要讓我窒息。

我抓著他的領口踮起腳尖探出頭想攫取一絲氧氣,結果頭頂不小心撞到了他的下頜。

些微的鈍痛使得他低唔了一聲,伸手扶住我重心不穩的身體,順便報復性地低頭輕輕咬了一口我的嘴唇。角度不太舒服,他乾脆半彎下腰,濕潤潮熱的舌尖親昵地蹭了蹭嘴角,滑到冰涼光潔的耳緣。

半個月的予取予求讓他越來越恣意妄為了——我感覺到主動權正在手裡碎落,偏頭躲開他愈發熾熱的吐息,往他外套內縮了縮脖子,低笑著揶揄,「你是不是回去偷偷練慣用舌頭給櫻桃梗打結了?」

亞瑟居然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

「你想不想試一試?」他還穩穩地維持著壓低身高的姿態,以僅有我們兩人能聽清的音量問道,每一個吐音都相當輕緩,句尾的語調還向上微翹。

我圓瞪著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一個神奇的事實:

他在引誘我。

誰能想到他半個月前連接吻都不會伸舌頭?

「nicetry,不過答案是不,親愛的。」

我抬起手不輕不重地揉了揉他絨軟的金髮,對他臉上一閃而過的懊惱予以一個小小補償,「我去幫你買杯熱巧克力。」

這半個月來他確實嘗到了甜頭,而我則從最初的主動享受到後來的被動承受,實在是個叫苦不迭的過程。為了保持對彼此的新鮮感,同時也為了身體健康,我們應當適度地節制一點,從最小的細節開始做起……再一次,我真不敢相信這番類似於未成年性教育的說教是我自己腦袋裡的真實想法。

沒想到他不鬆手放我走,下巴沉甸甸地擱上我的肩面,濕重的聲息勾留在我耳廓間:

「再叫一遍?」

我一時沒能反應過來,稀里糊塗問他:

「什麼?」

他又悶哼著重複了一次,這回鼻音更重了:

「再叫一遍。」

我一邊回憶著一邊試探性地問:

「love(親愛的*)?」

「嗯。」他心滿意足地從胸腔里發出一個極富磁性的音節。

我頓了一瞬,表情輕微僵硬。

「你應該知道……我管記錄講座考勤的格瑞爾小姐也叫過『親愛的』吧?」——別把這個字眼當成愛稱,更不要和「我愛你」混為一談——我想這麼說,但沒說出口。

亞瑟答:

「……嗯。」

肩側的腦袋移開,他看著我的臉,聲音又轉回了原本的硬質冷冽,不含溫度。

不知怎麼,他過於深切的目光望得我有些不自在,正好這時電車從遠處慢悠悠駛來,我便單肩搭著背包轉身上了車。

五站過後,電車停到火車站對面。根據時刻刷新的電子顯示屏,我們錯過了前三班去往威爾士的列車,下一趟還要再等上半個鐘頭——沒錯,威爾士。這趟短途旅行的目的地是卡迪夫,我曾經念過幾年高中的城市。

這都是亞瑟的突發奇想。鑒於我也很想念居留在那兒的舊友,也就沒在意他給出的模稜兩可的幾條理由,欣然應允了。

謝天謝地,火車準時到站。我把自己的手抽出亞瑟厚實溫暖的上衣口袋,從站台的長椅上猛地躥起身,凍得僵冷的雙腿遲滯到跟不上思維的節奏,一邁步就險些摔了一跤。幸而身後亞瑟及時扶了我一把,隨後自然而然抓著我的手,匯入排隊等待上車的人群。

車廂內部不算寬敞,位置也十分有限,除了凹槽里插了張硬紙片表明已被預定的座椅外,只剩下中央桌板兩端、與行駛方向相反的兩個空位。

車座的軟墊坐起來挺舒服,我抱著亞瑟的胳膊看向窗外,指頭卡在他的手指間,被輕細緩慢地摩挲著。而他徑直偏頭凝視我,雖然表情不甚明晰,但我總感覺他在無聲默念著一句懇求「跟我聊天」。

我扭過臉去對上他的雙眼,隨便起了一個話題:

「我在卡迪夫上過高中。」

卡迪夫是個不錯的城市,屬於上世紀的老派建築風格保存得妥帖完好,並不像諸如紐卡斯爾、謝菲爾德一類現代化的鋼鐵林立,僅有少量的光污染和雜訊干擾,隨處可見的大小公園裡鋪滿濕潤茵濃的綠植和地衣。

「我很喜歡那裡的日出。」

我順口說道。在那個城市我生活了四年,碰到的足以被稱作談資的趣聞不少,而這就是其中之一,「我看過最漂亮的一次還是在畢業舞會第二天的早上……」想到那天我倉皇從陌生的旅館房間逃出門時的狼狽模樣,忍不住輕輕笑出了聲。

不知道我話里了哪一點觸動了亞瑟,他沉藍的眼仁里略起波折,顏色漸轉幽深。

「畢業舞會。」他咬字相當重。我完全沒想到他只抓住了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重點。

「是的,畢業舞會。你能想像嗎?布萊登那時候不到三十歲,還非要做我的舞伴。」提起這件事我能對史黛拉之類的女性好友抱怨上一天一夜,可亞瑟肯定不會願意耗費一路上的時間聽我絮絮叨叨布萊登令人髮指的掌控欲,只好盡量把已經足夠簡略的語句再次縮短,「別的姑娘們都是被男朋友、或是約會對象拉著手,只有我得全程面對著我的監護人……不過幸好,那天晚上有別人補償了我……」

說到這兒,我覺得接下來的後續發展已經不適合再向亞瑟透露了,就在一個微妙的停頓後收住了話音。

果不其然,亞瑟精準地找到了我最想隱瞞的關鍵:

「別人?」

「噢,沒什麼,那個『別人』連前男友都算不上。你不要在意……」

自知失言,我只好硬著頭皮向他解釋,「說老實話,我都已經不記得那個人的臉了。」——不過那確實是個美妙的夜晚。我把最後這句話藏在了心裡。

亞瑟的臉色不太好看。

我只當他是對我過往的經歷感到不悅,在有些無奈的同時不由得稍感懊悔,拉下他的脖子附在他耳邊,悄聲告訴他今晚我們可以試著打個結。

不出所料,他立即由陰轉晴了。

列車勻速行進著,窗口的頭頂不斷滾動青白的天光,我很快便東倒西歪、昏昏欲睡。就在即將合眼之際手機嗡響了一下,我勉強支撐起搖搖欲墜的眼皮按亮屏幕——

頭腦霎時清醒,我歪頭看他:「晚上有空嗎,亞瑟?」

他聞言放下了一直撐著額頭的那隻手,自外衣內袋裡摸出一本便簽,刷刷寫下幾個字母,轉手遞到我面前:

「有空。」

他規整翩翩的字跡在投射而來的日光底下顯得格外光澤透亮。我把那個單詞念出聲來,然後帶著笑意問他:

「你還沒問我想干點兒什麼。」

輕薄的便簽紙再次出現在眼下,原本的那串字母成幾何倍數加長了:

「幹什麼都有空。」

「我記得你跟我讀過同一所中學……這是學生會的尼克告訴我的,就在我想睡你的那段時間裡。」

我把這條讓我雀躍的好消息告訴了他,「不管怎麼說,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莉蓮*的姑娘?我猜你可能認識她,她也到那所中學念過書。現在她還留在卡迪夫上學,晚上會趕來車站接我們,我想順道去拜訪一下她的家。」

短短兩秒鐘的光景,亞瑟那張賞心悅目的臉上陰晴不定,漸次浮現了類似於驚惶、追憶、感慨、熱忱、不安、煩躁、焦慮和恐懼的表情……最終歸結於狀似空白的疏淡,像是個神經官能症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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