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一來,亞修開始健身、喝牛奶,補充鈣質和穀物蛋白,還每天都堅持倒立半個小時以增長身高。接下來的三年間,他回到了故鄉繼續修學,期待著等到自己的條件能夠滿足她所有要求時,她就會接納他到身邊。只不過,饒是他用三年的時間就完成了四年的高中課程,他也再沒有機會見到佩吉哪怕一面。】
麥考伊夫人盯著這一段話足足看了許久,耐心推敲斟酌著每一個措辭和文法。稿紙上前半段濃淡不均的墨跡已經頗顯暗沉,體現出歲月積澱的厚重實感,而後半段的字跡嶄新,墨水還半濕未乾。
她揉了揉因長久伏案書寫而隱隱作痛的頸骨,再度抬筆划去了幾個不當的用詞,然後挪動筆尖到空白處進行簡略的修改。
她向來不喜歡有任何形式的第三方——譬如出版社委派的職業編輯來插手她的作品,因此她總是堅持根據編輯的建議來自行修訂文稿。
現在她手中的這一篇已經被棄置多年了。
四年前那一次倫敦之行收穫頗豐,麥考伊夫人藉由周邊幾個大小城市為背景陸續創作了幾篇小說,陷入低谷的事業逐步有了起色。然而接下來的數年間,亞瑟都從沒——哪怕僅有一次——提起過畢業離開的佩妮。
她去了威爾士的一所高中念書,而亞瑟則隨麥考伊夫人回到了牛津。他偶爾會匆匆一瞥她的社交網路界面,一面悄悄地給她的照片分享點個贊,一面堅持不懈地跑步、健身或者喝上一杯加了蛋白粉的牛奶。
漸漸地,麥考伊夫人很少再叫他「小土豆」了。他現在身高將近六英尺,挺拔堅實,比例勻稱,也總是收到女孩們有意無意的示好,但他從來不予理會。
當麥考伊夫人以為那本以亞瑟為原型的小說終歸要不了了之時,卻在某一天黃昏接到了一通電話,來自她成績優異、獲准提前畢業的獨生子。
「我要去一趟卡迪夫,母親。」亞瑟在話筒那頭毫無預兆地說道。彼時他才向心儀的高等學府提交了申請,還找了幾份兼職準備積攢起大學期間的各項費用,生活穩妥又安定,以至於麥考伊夫人一時之間不太能理解他突然做出這個決定的目的。
於是她不加掩飾自己的錯愕,疑慮不解地問:
「威爾士首府?如果你想要來一場旅行,我猜還會有更好的選擇……」
亞瑟很快回答了她:
「去參加畢業舞會。」
麥考伊夫人這下更困惑了:
「你的畢業舞會不是已經結束了嗎?」
亞瑟沉默了一下,聲線伏低,很慢很慢、幾近一字一頓地道:
「不是我的。」
半分鐘的思忖讓麥考伊夫人明白了他沒能說出口的話。她稍加叮囑了幾句就倉促掛斷電話,隨後從儲物箱里取出一卷塵封已久的書稿,端坐桌前提筆接著末尾刷刷書寫了起來。
她知道她那段未完成的故事又將繼續下去了。
這是亞瑟人生中頭一回踏上威爾士的土地。從牛津坐火車到卡迪夫海灣要花費三小時,他高中以來最好的朋友馬修無意間得知後也要求同行,所以一路上在對方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話中也不至於太過無趣,可亞瑟想著每一秒他和佩妮之間的距離都在拉近,便始終還是覺得時間過得實在漫長。
「見鬼的天氣——嘿,跟我說說,現在你打算去哪兒?」馬修一頭棕發亂糟糟的,頂著副愁眉苦臉的表情,一手抓著鬆鬆垮垮的背包帶,視線使勁兒抬高越過火車站稀稀疏疏的零散人影,看向窗外的瓢潑大雨。
「去參加畢業舞會。」
亞瑟氣定神閑地撐開傘,沒入沉甸甸的雨幕中。
濕冷的雨水暫時被傘面隔絕,冒出噼里啪啦的澆打聲。他腳步微滯,轉頭看向滿臉苦惱的馬修,想了想含蓄地提醒道,「要是你沒帶傘,可以在那邊的便利店裡買一把。」
「噢。」
馬修不情不願地探手一摸褲袋,掏出一把零碎的硬幣來,朝亞瑟叮叮噹噹地揮了揮,「你真的不慷慨地向我提供共打一把傘的機會?要知道,不光是你,我也有權和高中畢業舞會上的漂亮姑娘搭幾句話……」
一股潮風捲來沿海的苦腥和咸澀,亞瑟屏住呼吸,望了眼高懸在火車站廣場前的掛鐘,頭也不回地加快了步速,只留下一句話就消失在接踵而至的盛大雨夜間:
「我趕時間。」
亞瑟風塵僕僕地趕到會場時,舞會已經臨近尾聲。由於沒有任何有效的身份證明,他不被允許進入室內,只好舉著傘站在門邊默默地向內張望。
亞瑟第一眼就抓住了長桌邊的佩妮。她穿了一條垂至膝間的散擺長裙,顏色和質地跟她高高挽起的頭髮一樣漆黑鮮亮,背部鏤空恰好襯出圓滑流暢的脊線,腰肢裹著魚骨,纖細小腿和腳踝被高跟鞋的亮綢絆帶纏繞。
他看得心跳加速,喉嚨隱約發乾。緊接著,他忽而發現她的手正被舞伴——不是皮特,也不是任何一張他中學時代認識的面孔——一個身材高大、面容成熟的男人抓在掌中,她顯得那麼遊刃有餘、斡旋自如,甚至將頭輕輕依偎在對方的手臂上。
他捏緊了拳頭,但又無計可施。
室內悠揚的樂聲和嘈雜喧嘩都溶化在愈發細密的雨滴中,夜空被洗刷剔透,星光像是撲朔的熒火,應和著無孔不入的濕冷和寒潮。
不知過了多久,舞會結束,雨聲間歇。大多數姑娘興緻不消,約上三三兩兩關係親密的女伴,一頭鑽進了附近的酒吧找樂子——佩妮也不例外。
亞瑟眼看著佩妮推門而入,站在外頭徘徊了好一會兒才悄無聲息地走了進去。酒吧里光線喑啞昏黃,殘存著不倫不類的維多利亞式古典風格,鍍鉻和鍍銀的餐具被擦洗錚亮,當做塑像工藝品擺在高台上。
亞瑟來到吧台前坐下,從一個銀制餐盤的反光中正好可以看見佩妮和她的朋友們圍坐在一張小桌前,小聲地湊在一起說笑著。
「布萊登只准我來這家酒吧。你們都知道,他最愛這種古怪的英倫氛圍。」
縱使周圍人聲嘈雜,亞瑟仍能模糊地分辨出佩妮的聲音,忽遠忽近,時高時低,顯得有些飄忽不定,「別奇怪為什麼布萊登要做我的舞伴,因為我找的那些男孩兒他一個都看不上眼……好了,門禁十二點,我的好姑娘們,讓我們抓緊時間。」
布萊登?是她新男友的名字嗎?
「酒保旁邊的那個看起來挺不錯。」
她的其中一個女伴一點兒也沒有壓低音量。在她說完後的頭一秒,桌邊的幾個女孩——包括佩妮——都不約而同地望了過來。
亞瑟起先以為她們是在看他,還暗自整理了一番自己的外形和表情,後來才察覺她們派出了一個姑娘和自己身後的一個陌生男人聊起了天,舒了口氣的同時又隱隱感到失望。
女孩們還在對酒吧里的每一個男人評頭論足,藉此尋找目標。佩妮的目光屢次即將鎖定住他,可總是中途被旁邊的什麼人吸引注意。
看看我!看看我!
循環往複好幾次,他差點在心底吶喊出聲。
過了不久,幾個醉醺醺的姑娘擠到他身邊,提出放蕩又大膽的邀請,他不吭聲,維持著冷漠的神情,往一邊挪遠了距離。
——她們都不是她。
後來,亞瑟點了一杯果汁。他深知自己的酒量,為了不在她面前失態,只能用軟飲代替。他一度想上前主動和她說上幾句話,但總是在行動的前一秒發自內心地退縮了。
「天哪,你們快看,吧台旁邊的那個——他拿著的是什麼,果汁嗎?」終於有人注意到他了……雖然是以這種不太妙的方式。
全身的毛細血管好像在一瞬間暴漲起來,他的手指緊繃著,甚至看得清突起的關節。
「不過他的背影看起來挺可口。」佩妮單手撐著下巴,漫不經心地淡瞥他一瞬後說道。
手裡的果汁好像突然溫度飆升得燙人,亞瑟十分窘迫,故作鎮定地回過身,將果汁擱在桌面上推遠。這個角度讓桌前的女孩們都看清了他的臉,頓時興奮地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
亞瑟根本不敢看向那一桌,也無從找到一個合適的、既不太熱情也不太冷淡的表情,只好抿著唇角一言不發,垂眼盯著桌台上深刻蜿蜒的木紋看。
「他好像不太容易搞定。」
她的女伴們好像相當畏縮,嘰嘰喳喳笑鬧成一團,不懷好意地將她推了過來,「交給你了,佩妮。」
接下來,佩妮的回答如同一根槍柄上的撞針,咔地隨著扳機扣動引發槍聲,子彈在他腦海轟然炸裂:
「好吧,好吧,誰叫我喜歡挑戰呢。」
她真的要過來了?
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適應了這個突如其來的認知,亞瑟慌張得近乎於手足無措。他的目光定格在酒保手中的酒瓶瓶塞處,又不自覺地移動到濕乎乎瓶身上那塊剝落了一個邊角的標籤,最後落到吧台頂端那排潔凈透明的玻璃杯上。他的不由自主地進行了許多次深呼吸,肺葉浸潤著滿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