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穿衣鏡前頭,琢磨著該穿些什麼出席三小時以後的那場派對。史黛拉抱著手臂懶洋洋地蜷腿坐在床尾,對著我正準備兜頭套上的那件鵝黃色連身裙評頭論足。
房間被亞瑟收拾過後整潔得讓我實在不太習慣,這次正好趁機用鋪了滿地的衣裙讓它變回了原本該有的樣子——亂七八糟幾乎找不出下腳的地方。
「你是認真的?」
我簡直不敢相信她竟然不留情面地給出了極低的評價,要知道,這條裙子可是我聖誕大減價時搶到的驕傲……低頭一瞧,這幾天疏於鍛煉明顯有些鬆弛的腰線被極其扎眼地暴露了出來,我只好攤開手,開始把短裙往下剝,「好吧,你贏了,我再找找看。」
腰側拉鏈居然生澀地卡死在了半路上,怎麼扯都扯不開,我只好又一次尋求史黛拉的幫助。
「你需要找一件容易脫下來的裙子。」史黛拉光著腳跑過來,一邊伸手幫我對付拉鏈一邊說。
「為什麼?」問出口的那一剎那我意識到史黛拉意有所指,立刻搖了搖頭改口道,「……不,事實上,我不確定這個計畫還該不該繼續了。或許從最開始那就是個愚蠢的決定,我肯定是被憤怒沖昏了頭腦……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對誰負責。」
「你指的是亞瑟?他不會要你負責的。」史黛拉肯定地說,「馬修告訴過我……」
「我以為你和馬修的情侶關係只持續了不到一天。」
我用匪夷所思的視線飛快地掃了她一眼,奇怪地問,「你是怎麼知道這麼多的?」
「不是不到一天,是只有一整個晚上。」
史黛拉一鼓作氣把拉鏈一拉到底,然後倒退兩步就地坐到了半米外的地面上,撈過皺成一團的羊毛毯把自己裹起來,托著腮回憶道,「我們花了一半的時間在床上,另一半時間用來聊天。他好像心情不太好,嘴裡聞起來像是瓶濃縮的干馬提尼,還放了變質橄欖。」
我脫下那件鵝黃短裙隨手拋到一邊,在滿地的衣服堆里挑挑揀揀,順口抱怨道:
「馬修從不告訴我關於亞瑟的事,要不是我執意想見見他的朋友,他甚至不準備在派對上把亞瑟介紹給我……」
我說著抽出一條黑色散擺的膝下中長裙,襟口只到鎖骨處就保守地收緊,而背後的大片鏤空卻一直開到脊溝末端,腰部內嵌幾根魚骨收束身形,裙擺綴有僅能在光線正下方窺視一二的喑啞暗紋。
「哦,這好像是我中學畢業舞會的時候穿的裙子。」我上身試穿了一下,對鏡左右端詳,居然意外的合身,只好撇了撇嘴自嘲道,「很顯然,我到青春期就停止發育了。」
「就是這件了。」
史黛拉從毛毯里探出手來打了個響指,「很適合你,而且絕對符合亞瑟古板又過時的審美。」
「今晚是我的最後一次嘗試。」
我半推半就地故作為難道,說不清是被史黛拉成功說服還是這原本就是我自己的意願。
「……如果他還不肯脫下褲子,這件事就到此為止。」我補充說。
馬修跟學生會的尼克·亞當森關係不錯,雖然他總在背地裡稱呼尼克為「那個紅髮侏儒」,至少表面上他們親熱得簡直可以稱兄道弟,這也是他每次都能順利租借到學生會的禮堂作為派對場地的重要原因。
「嘿,佩妮。」
門口的馬修見到我馬上迎上前,那張英俊面孔上掛著的笑容無比誇張。我只含糊地嗯了一聲,冷淡地和他擦肩而過,不料他加快幾步黏了過來,亦步亦趨地跟在我後頭,口中不斷發出瑣碎的念叨,「你最近過得怎麼樣?自從我們分手以後,我發現我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了。你知道嗎,我的六塊腹肌已經變成了四塊,甚至都沒心情鍛煉我的人魚線了……」
他說著忙不迭撩起t恤上擺,分外迫切地想把腰腹展示給我看。
「你從沒有過人魚線。」
我清楚地知道他正在像以往無數次那樣,試圖用自己的身體誘惑我,所以我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而且你的腹肌一直都只是四塊。換個新花樣吧,我不會上當的,馬修。」
「噢。」馬修只好悻悻地把衣擺放下來撫平,撓了撓頭索性橫身攔住了我的去路,把所有拐彎抹角拋諸腦後直接開口,「我們怎麼才能重新在一起?」
我沒想到他居然會當面質問我,頓時啼笑皆非,忍不住語氣譏誚地反問道:
「你不擔心被取消簽證、遣返回國了?」
馬修振振有詞:
「因為我才發現我們可以一起被遣返回美國。」
「但我不是美國人。」
我不客氣地說。他高大的身材嚴嚴實實擋住了我的視野,正巧此刻史黛拉從門口撥開人群擠了進來,我趕快向她使了個眼色。
史黛拉看見馬修後便會意地眨眨眼,義無反顧地衝過來替我牽制住了馬修的注意力,我走運地得以脫身,繼續在人頭攢動中搜尋亞瑟的所在。
禮堂中央用幾把高腳凳圍出的區域里也擠滿了人,周遭人群摩肩擦踵簡直要把我淹沒,大功率播放的音樂刺耳雷動,我感到呼吸困難、頭暈腦脹、耳畔嗡鳴作響,本來顯得腿型很漂亮的細高跟鞋在這樣的情況下反倒讓我舉步維艱。
當我終於找到一處還算寬敞的角落稍歇片刻時,史黛拉也擺脫了馬修向我走來。
「還沒找到亞瑟?」她看了眼我兩邊的空地,摸著下巴作出泄氣的猜測,「說不定他壓根就沒來。」
我不置可否:
「他肯定會來。」
對亞瑟我總有種不知道是打哪兒來的自信。
一刻鐘後,我發現了亞瑟的蹤跡。他站在後門的一角,似乎正等待著什麼,背影孤桀而挺直,與四周人聲鼎沸的喧囂格格不入。
他周圍一尺的範疇內好似築起了無形的壁壘,空蕩蕩的沒有人跡也沒有聲響,跟以前無數次派對上我見到過的他如出一轍。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參加那些派對,很明顯他不屬於這種場合,而熱鬧過頭的氛圍也讓他不太舒服。
「亞瑟。」
我毫不費力地走過去,從背後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轉過頭,雙眼掃視過我的臉時還帶著微薄笑意,在看見我身上的黑色長裙時忽而凝固了。我從沒見過亞瑟露出那樣灼燙驚人的眼神,藍色眼仁在陰暗光線下忽地燒亮,勾繪著混雜了火舌與焰光的漩渦,彷彿能在眨眼間將我的瞳膜點燃。
我趕在被刺痛前移開雙目,低頭看著這條我精心挑選的裙子。即使已經是幾年前的設計,款式放在當今也並不老舊,在此之前我只在畢業舞會上穿過一次,後來就因為設計太過保守被我丟在了一邊。
難道他看出來這是條舊裙子了?……我不相信。
不管怎麼看都找不出端倪,我只好兀自揣測說不定他媽媽也有這麼一條一模一樣的裙子。
亞瑟只花了半秒鐘的時間整理表情,很快就恢複了常態。
「你今晚……一點都不漂亮。」他的嗓音帶著些微沙啞,低垂著上眼瞼,語調不太自然。
他是想說我漂亮極了。
「謝謝你。」我說,「在這兒等我一下。」
不等他回話我就回頭鑽入人群,徑直走向禮堂邊緣由三張長桌拼湊而成的簡陋吧台。
學生會的尼克蹲在桌後充當臨時酒保,此時正忙得不可開交。我沒出聲向他打招呼,一來是不想打擾他,二來這更加方便了我趁亂從桌角摸出一瓶辣味杜松子酒,輕車熟路地和塑料高腳杯一起藏進裙子里,又隨手抓了幾顆橄欖和切片檸檬,走路姿勢極其怪異地回到亞瑟面前。
「有什麼地方可以坐坐嗎?」我把一大瓶晃晃蕩盪的烈酒拿出裙擺時,清楚地看見亞瑟的眼睛瞪圓了一瞬,「我請你喝杯酒。」
他斜一眼我手裡的酒瓶面露難色,卻仍舊沉默不語地帶我來到了室外停車場,穿過形形色.色樣式各異的轎車、跑車、suv和迷你卡車,最後在一輛我再熟悉不過的四門轎跑前停下了腳步。
後來我才知道,是亞瑟載著馬修來到派對會場的,因而在這裡看見馬修的車也不足為奇。
當時我很想掄起酒瓶往保養得光潔鮮亮的流線型車身上砸過去,但僅存不多的理智制止了我,旋即我想到,如果能在這兒將亞瑟睡到手,絕對無異於在馬修臉上狠狠抽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於是我順理成章地坐到了后座,將透明溶金的酒液斟滿兩個塑料杯,一杯抓在手裡一杯遞給了他。我原本的計畫是借酒裝醉藉機引誘他,只是沒想到……
亞瑟盯著近在咫尺的酒足足看了半天,終於下定決心般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或許是喝得太快,他劇烈地咳嗽起來,潮|紅像爬藤迅速漫上臉頰,一對瞳孔驀然收縮,爾後又逐漸渙散迷離。停車場里隨處可見的路燈投下暈光,在他眼底分崩離析,隨著呼吸節奏驟然加快,他的身體向後一歪,徹底沒了動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