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魔咒

「我在上課。」

他的音量被有節制地壓低了幾分。

為什麼連「上課」那樣一個乏味的動詞都被他說得這麼好聽?

「等等……你先說句『魔咒(abracadabra)』給我聽聽。」

——我堅信沒人能把這個詞說得一點兒都不滑稽。

「……」

他明顯地停頓了一下,彷彿一時之間不太明白我突兀的要求,但最終還是依言照做了,「……魔咒。」

真要命,他那道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簡直性感極了,就算用優雅動聽的牛津腔說出這個奇怪單詞時也是一樣。

「謝謝你的配合。不過我想……你大概迴避了我的問題。」

電話那頭分外安靜,隱約有著講師授課的古板聲響,不用想也知道法學系的必修課程有多麼的乏善可陳;而我站在教授辦公室門外的走廊上,窗口投蓋住大片油綠草皮的陽光還明晃晃的十分灼目,迎面拂來的熱風鮮活得燙人。

我用一隻手掌擋住右眼,把暫時性偏離軌道的話題拉了回來,「發給我那條簡訊的人究竟是不是你?」

亞瑟立刻被動陷入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沉默。他不再開口說上半句話,我耳邊話筒里傳來的只有愈發急促的呼吸聲。

「待會兒我再打給你,佩妮……佩內洛普。」最終他飛快地說完,迅速掛斷了電話。

——非常好,看樣子我已經能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重新將手機塞回挎包的隔層,我向布萊登最後打了聲招呼,體貼地為他虛掩上門,隨即背靠著長廊間被曬烤得暖烘烘的牆壁,情不自禁又一次翻看起那條塵封許久的簡訊。

他——我還不能完全確定是亞瑟還是馬修——情真意切的表述映入眼帘,我認真地讀著每一個規整得體、卻又飽含深意的單詞,不由得感到一陣又一陣頭皮發麻,間斷性的神經抽跳接踵而至。

……這裡頭蘊藏著的信息量簡直太可怕了。就算已經是第二次讀起來,我還是有些難以禁受。

看來毫無疑問,我必須得打消那個主意了。雖然我確定我會很享受和亞瑟度過愉快的一夜,可是如果這意味著我必須應付他接下來的表白、追求、或者……棘手的「愛意」,我肯定相當吃不消。

然而就當我幾乎就要下定決心、遲疑著將通訊錄里的備註名「亞瑟·我想睡他」改成「亞瑟·我不睡他了」的那一刻,史黛拉打來了電話。

「佩妮——你絕對不敢相信我剛才看到了什麼!」

另一端,史黛拉用近乎尖叫的高分貝挑戰著我耳膜的承受極限,刻意拔高的聲音因忿忿不平而顯得有些怪腔怪調,「馬修睡了我的室友,還告訴我他要重新追求你……他真該下地獄!為什麼就沒人能給他一個教訓呢?!」

「……」

我一時語塞。

看來我高估了馬修的無恥程度,他不光靠史黛拉狠狠地羞辱了我,還想用我繼續羞辱史黛拉。

「不要緊。」

儘管氣得直發抖,我依然竭力保持著聲線平穩鎮靜,下一秒,有個連我自己都不可置信的承諾冒出了我的嘴唇,「我會在三天之內睡到亞瑟。這對馬修來說是個足夠的教訓了吧?」

「你是說那個無論見誰都冷冰冰的伊恩萊斯?」

史黛拉本來就不低的音調再次被錯愕拔高,訥訥半晌才接著說,「別開玩笑了,他絕對是個基佬,我賭兩千鎊。」

我一點兒也不驚訝她對亞瑟會有這樣的評價。要知道,雖然無論我參加的每一場派對或者舞會都有他的身影,可我從沒看到他向任何一個女孩子搭訕,甚至還撞見過他拒絕拉拉隊隊長的交際舞邀請。久而久之,我也搞不清他到場的目的是男是女了。

當然啦,我必須承認,在剛和馬修開始確立關係的那一陣子,我也曾經被亞瑟出眾的外表吸引過……他的確很難讓人不去注意。

「那你可要在三天之內準備好兩千鎊了。」我故弄玄虛地抿起嘴角,壓抑著從喉嚨深處低低說道。

儘管如此,我對怎麼把亞瑟搞到手也是毫無頭緒。在每一場我經歷過的短暫關係里,我從來都不曾是主動的那一方……我能看出他對我還有著一定的好感,我可不能讓自己做出什麼會使這點好感煙消雲散的舉動。

「引誘」和「過火的引誘」之間那個微妙的臨界點實在很難把握,尤其是對於亞瑟而言。

下午我破天荒地去上了一節專業課。畢竟我的出勤率已經岌岌可危,從現在開始補救好歹也不算太遲。

大學的社會科學部門有一個獨立禮堂,專門用於三百人以上的儀式或者講座。那兒離法學大樓並不遠,我一邊心不在焉地跟著惠特妮夫人催眠似的沉緩聲線頻頻點頭,一邊在腦海中根據亞瑟的時間表規劃接下來的行程。

他的下課時間是四點三十分,而我的則是四點鐘整。我有充足的時間到法學大樓腳下等待他。

正盤算著,我突然聽見有人清清楚楚叫了一聲我的名字——

「唐小姐。」寬大的木製講台前,惠特妮夫人兩道嚴肅目光隔過橢圓形鏡片,不偏不倚投射到了我的臉上,「不知道你是否願意告訴我們你的畢業論文題目。」

我實在太擅長應對這種局面了。

「基由心理障礙引發的行為障礙總論。」泰然自若地合起桌上亞瑟相關的資料夾,我把布萊登·特里斯坦教授對他的診斷一字不差地說了出來。

「很好,請在明晚六點前將提綱發到我的郵箱。」

並不驚訝於我的對答如流,惠特妮夫人推緊鏡架,含蓄地警告道,「你已經超過死線整整三天了。」

……我倒是不太擅長應對這種局面。

「我知道了,夫人。」我說。

下課後我禮貌地謝絕了幾個派對邀請,這種情況不太常發生在我身上,所以我對周圍疑惑不解的視線報以一個倉促的微笑,然後抓起挎包匆匆向隔壁的法學大樓走去。

法學大樓只有四層高,約莫是藝術與設計大樓的一半。穿過入口的拱形短廊道便是寬敞古典的維多利亞式前廳,零星有幾個法律系學生抱著厚厚一摞書,絲毫不作頓足與我擦肩而過。

耐心耗竭之前,我足足等待了將近一個小時,四點半下課的那一撥學生基本散盡了,我卻還沒找到亞瑟的蹤跡。

猶豫了片刻,我準備到四層的那間教室去看看。

我不想再去嘗試陰霉濕滑的樓梯間,那滋味我上個月來找馬修的時候就已經深刻地體會到了。於是我繞到那面巨型大不列顛國旗背後,等待著法學大樓最著名的鏈條式電梯從天而降。

這部古老機械不設防護門,內部空間狹窄逼仄,甚至僅僅容納兩人都有些勉強。電梯依附於齒輪咬合的機帶鏈條,二十四小時不停歇地在四層與一層之間來回運轉,想搭乘只需待合適的時機縱身跳進去,再等抵達指定樓層時鑽出來。

我來到空蕩蕩的電梯門前,聽著磨耳的機器運作聲逐漸接近。電梯很快降臨到一樓最低點,不加滯留便開始持續升高。我一抬頭,正巧和裡面準備離開的亞瑟對上了雙眼。

電梯勻速緩慢地上升著,我也沒多想,踮著腳尖將探出半身的亞瑟推了回去,旋即也跟著擠到他身邊。

他好像也沒太反抗。

「……」亞瑟偏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很快轉過臉,黑暗中我看不清他側面挺拓的輪廓,只有黯藍瞳仁微漠地暈著薄光。

他呼吸的滾燙熱度與肌理的堅韌質感透過相隔衣料,源源不斷地攀附上我皮膚的神經元,刺|激著我胸腔里愈漸失去規律的心跳。

或許是察覺到了這一點,亞瑟將自己六英尺高的個子使勁往角落裡縮,顯然是在努力不讓我們肌膚相貼。我只得伸出手指碰了碰他綳結緊實的腰桿,自覺向後退到冰冷堅硬的金屬電梯壁跟前,示意他可以稍微放鬆一些。

不料他忽地向前逼近,居高臨下地定定注視著我,一個擁抱隨即不連貫地落了下來。

我來不及做出反應,他已然慢慢收緊了雙臂,潮熱的掌心碰觸肩胛,力道輕緩持重,還帶著些不動聲色的小心翼翼,像是一張過於厚實溫暖的珊瑚絨毛毯壓到頭頂。

「這裡有點擠。」他在我耳端艱難地小聲解釋。

電梯極其慢速地經過二樓,昏黃光源一霎刷過,我借著轉瞬即逝的亮光,看見他自臉頰蔓延耳根處的一層淺紅色。

「……我知道。」

我定了定神,無可奈何地任由他牢牢箍在懷裡——雖然我製造這個小小的「私密空間」並不是為了這個。

「我這次來找你是想告訴你,」

謝天謝地,我終於提起了正題,「上次的提議依然有效。」

他好像並沒理解我在講些什麼,我便進一步細說道:

「我的意思是,我只打算跟你睡上一覺。在那之後我們不會再有任何聯繫,或者……進一步的發展。」

我在同時告誡著他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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